最后的爱

3月7日，我的胃镜检查结果刚出来的时候，母亲就哭着打电话说：“快回来吧，你父亲快不行了！”放下电话，我的思绪陡然停止，仿佛坠入冰冷的海水，心里有一种东西刹那间碎裂了，山崩地裂的响，

       我空茫地望了望四周，想找一辆车，可手背忽然感到一滴冰凉，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父亲患癌症几个月了，手术之后总没有好转，无数次，我设想过父亲的死，可真的到他老人家弥留之际，我的心还是痛得不行，那种恐惧，竟如蛇一样，潜入我的内心，将我紧紧缠绕，让我喘不过起来。

       我的胃病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可是因为要照料父亲，所以一直没有去检查病情，今天清早，父亲流着泪再三叮嘱我：“去检查吧，你姑妈严重的胃溃疡，你二叔死于胃癌，如今我也是胃癌晚期，这是个不好的信号呀！”

       我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胃病家族的链条中，他是多么希望孩子们是断开的那一环呀！

       一大清早，父亲还说：“如果不是生病，今年的春耕生产应该开始了，外面的油菜花已经金灿灿的一片了吧。可惜病了，只能躺在床上了。”守在一旁的姐连忙安慰说：“您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听到这些，我的泪一刹那，就迷湿了双眼，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一个故事：传说中有一种无脚的鸟，它一辈子在天空中飞翔，翅膀落地的时候，就是它死亡的时刻。父亲辛劳的一生，不就是传说中的那只无脚鸟么？

       那一瞬间，我哭得稀里哗啦。

       搭同事小陈的车回到家里，我见到了父亲。他正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抽气，他的眼窠深陷，下凹的太阳穴如一圈嶙峋的怪石，身体瘦削，仿佛冬天里的一段枯木。他的眼睛已经停止了转动，空洞的瞳孔里，散发出一种灰色的光。

       我扑过去，大喊一声：“爸！”

       父亲已没有表情，可是喉咙里却“咕隆”着一种奇怪的声音。我把耳朵贴上去，仔细而费力地聆听着，可最终还是分辨不出什么内容来。

       父亲喉咙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直觉告诉我，此时他的心情是多么的激动。

       “他肯定还有话要说。”这念头一产生，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脸上湿涔涔的，一摸，那是冰凉的汗水，像淋了一场雨。

       我大声喊道：“爸，你还有什么说的呀，您就说出来吧！”

       此时，我多么怕他立刻离去，我悲伤地高呼着，那时的空气似乎是凝固的，我的声音，正一波一波地叠加在凝固的空气里，久久不能消散。

       可父亲不能出声，他的喉咙里仿佛浮起无数个气泡，那些气泡汇成一种气流，焦虑而绝望。我知道，父亲此时是多么的悲伤，因为他再也无力说出任何的话来了！

       母亲走过来，轻轻地握住父亲的手，像看透了他的心事，说：“孩子的胃，没多大的事，你就放心吧。”她的声音不大，可父亲却分明听见了，一下子，他就停止了声音。此时，我终于明白，父亲弥留之际还在牵挂着我的身体，只是我还不懂他的意思，而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母亲，一下就猜透了他的心事。

       父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以为他不行了，就用手探了探，却惊奇地发现，他居然还有微微的鼻息。只是，他的鼻息是那样的虚弱，那样的短促，仿佛不经意间就消失一样。

       说实话，父亲生病之前，我是很少想到死亡的，总以为死亡那么远，与我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可父亲病后，我就发现死神是那样近，仿佛触手可及一样。

       泪光中，我看着父亲，我多么想把他的全部都映在自己的眼睛里，变成照片，永不模糊呀，可是遗憾的是，我做不到。我想，弥留之际的父亲是多么的不舍，可他终究没有趟过他的68岁，病魔终究没有饶过他，父亲坎坷的一生，最终以病痛结束，也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它太过强悍，父亲终究只能无能为力地与它对视，最后悲怆地败下阵去。

       我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摇晃着。疼痛，像一把尖锐的大刀将我劈成了两半，我的整个人都冷了，整个世界都空了。整个意识就像放露天电影时突然烧片子一样，混乱、炫目、跳动，我的脑海里，满满充斥着关于死亡的信息。

       终于，父亲的身体蠕动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空洞的眼神，像一个孤独的魂。

       猛然，我感觉被子下有些力道。掀开一看，原来是父亲想抬起手来，却无能为力。

       姐见父亲太吃力，就沿床侧坐下，想将父亲的手放进被子，可父亲不肯。大家想，父亲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了，这弥留的一刻，他又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呢？

       我问他：“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我在猜想，平时几乎木讷的父亲，此刻，还有什么话要说呢？父亲没有力气回答了，只是眼里，立刻淌出大颗大颗浑浊的泪。

        父亲的手还在向上抬着，执着地，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从被子里面伸出来，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竟直直地指向了我的腹部，我顿时明白，原来，他放不下心的，还是我的身体。
 
       我咽噎着，向他保证：“爸，您就放心去吧，我的身体，一定会注意的。”

       听到这里，父亲嘴角一歪，眼睛突然闭上，竟停止了呼吸。

       我凝视父亲极度枯槁的面容，花白的头发，还有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我的心里有一种巨大的悲怆在涌动着，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握着父亲渐渐冰凉的手，我感觉自己也像一个垂病的老人。

       原来父亲，从来都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父亲，在他生命之花即将凋零的时刻，却给了我最沉沉的爱，也许，这个世界，有很多的父亲，他们都有一种相同的爱吧，可是这种爱，每个人都有他们的表达方式。我的父亲，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让我觉得，拥有这样的父亲，是多么大的福气呀，它让我，从未觉得他已经离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雨水肆无忌惮地下着，那种阴暗恍若毒杀，令我头晕目眩到快要窒息，心里面，有刀子在一寸寸地割，直至鲜血淋漓，我藏不住自己的悲哀，那悲哀执拗孤独地跟着我，一迈一迈，在阴暗交错中流离失所，我恍然觉得，今天这个过程，多么像极了父亲无奈的人生呀。可是，我得感谢我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却在无奈的结局中演绎了一场对孩子最伟大的爱，也是最后的爱。

武冈二中 刘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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