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雾,灰蒙蒙地罩着,像是把柳寨包裹在毛玻璃里面。呼啸的山风,卷起倒海翻江般的树涛。串串啄木鸟的啼声,不时随着山风飘来,像木琴的急奏,清脆悦耳。座座侗楼的窗口映着火塘的红炮,摇曳着憧憧的人影,飘出阵阵侗楼装不下、盛不了的笑声。……
红星民兵连的同志们,为了制订出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老虎跳的新施工方案,正在进行深入广泛的调查。他们忘却了一天的疲劳,兴致勃勃地坐在侗家十分讲究的火塘边,围着柳寨那些须发苍白的老者,请老人们从淡漠的记忆里,搜寻着关于打开老虎跳全部秘密的钥匙。
路明对调查工作本来就是抓得很紧的。在发生“撤兵命令”那件事之前,他曾把“三结合”研究小组的几个同志找到一起,对两天来的调查情况作了详细分析。大家认为前段主要抓住老虎跳的地质情况这个主要矛盾进行调查,是做得对的。从现有资料,已足够否定老虎跳的土质是“松散沙石层”的说法。老虎跳的突然塌方,从天池里的堵口放水情况,可以判断是狡猾的阶级敌人,利用老虎跳发生裂缝进行破坏所造成的。然而,为什么会出现裂缝呢?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一方面,可以在有充分事实作依据的基础上否定“改线打峒”方案,制订出老虎跳的复工方案;另一方面,也为最后揪出阶级敌人创造了条件。本来,只要分指挥部工程组向设计单位提出要求,就可以派钻机来钻探,这样,可以较快地得出结论来。可是许副指挥长从经验主义出发,拒绝了请派钻机的合理建议。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的深入调查,来攻下这个突破口。
路明从总指挥部回到柳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他惦记着一天的讨论、调查情况,没有休息,就邀请了张彬,打着手电,穿过滴着雾露的竹林小路,来到二班住的侗楼。他们把木板楼梯踩得“吱嘎、吱嘎”响。惊动了坐在楼上火塘边的虎伢子。他跳起来,迎到楼梯边,喊道:
“指导员!”
路明应着,上了楼,拉着张彬一起,肩挨肩地坐在红光闪耀的火塘边。
跟班长坐在一起的李诃,兴奋地对指导员说:“我们班长说:指导员不把当天的情况全部收集好,是睡不落觉的,真叫班长猜对啦。”
路明向李诃摇了摇手,又指了指三楼,轻声说:“声音小点,莫把大伯、大娘吵醒了。”接着对虎伢子说:“怎么样,竹筒倒豆子,都倒出来吧!”
虎伢子应了一声“好”,就开始汇报班里调查的情况。正谈着,只听见楼梯“嘎嘎”响,胖子小王和一个民兵带着一串笑声上来啦。
“轻一点,人家都睡觉啦。”虎伢子压低声音说。
胖子小王和那民兵听班长这么说,又见指导员和技术员坐在火塘边,不好意思地伸了一下舌头,挤眉弄眼地互相看了一眼,就不作声了,悄悄挤在火塘边坐着。
路明笑着问:“这么高兴,了解什么好材料啦?”
那民兵摇着头:“没有。”
张彬不相信地说:“没有?笑声都把侗楼摇动了,定是收获很大。”
胖子小王说:“我俩是想起龙老爹的迷信思想好笑哩。”
路明好奇地问:“什么迷信思想这么好笑!”
胖子小王说:“刚才我们向龙老爹调查的时候,他说有龙哩,真笑死人!有什么龙,这就是迷信思想嘛!”
就像猎人发现一个野兽的足迹,这话引起了路明的注意,他追问道:“哪里出了龙?”
胖子小王说:“说是有一年艳阳峰出了龙,刮大风,下大雨,崩了半匹山,塌在老虎跳。”
路明听了,更是感兴趣,他深思地问:“唔,崩了半座山,塌在老虎跳?”
那民兵点着说:“是呀!”
张彬忙说:“你俩再详细讲讲。”
胖子小王没料到自己不屑听的迷信故事,竟引起了指导员和技术员这么大的兴趣,他十分不安地说:“龙大爹说他也说不详细,是听盘大哥说的。”
路明蹙着眉头思索了一阵,说:“柳寨没听说有个叫盘大哥的呀!”
张彬问道:“盘大哥是哪里的,你们问清了没有?”
胖子小王眨巴着眼睛说:“我俩当这是迷信脑壳,没有什么意思,就没问了。”
“走,找龙老爹打听去。”
路明说着,拉了张彬连走带跑,尽拣近便的小路走,来到龙老爹屋里。
龙老爹坐在火塘边呼噜呼噜吸着竹筒烟袋,静听着路明说明来意,然后嘿嘿笑着说:
“指导员呀,那是陈年老话罗,详情我也说不上,是听盘大哥说的。”
路明问:“盘大哥是哪个寨子的?”
龙老爹吸着烟,咳着,缓慢地说:“他呀住鸡公界。原来他也是柳寨人,解放前,地主许老八尽作恶,要霸占盘大哥的房子,盘大哥是个硬性汉子,哪里肯依,就跟许老八动了武。哪知许老八买通官府,派来枪兵要抓他,他没法在柳寨安身,才逃到鸡公界去的。他比我大十五岁,如今是晋八十的人罗!”
路明又问:“鸡公界离这里多远?”
龙老爹说:“二十里尽山路!”
正说着,突然听到一阵楼梯响,接着飘上来一个宏亮的声音:“打听鸡公界作什么?那可尽是猴子要拄拐棍的险要山路。”
路明听声音就晓得来的是洪大伯,等他上了楼,坐在火塘边,才笑着说:“哎呀,您这个流动哨怎么流动到这里来了!”
洪大伯也笑着说:“流动流动,又流又动,哪里还不兴去!你快说,问去鸡公界的路做什么?”
路明已熟悉了洪大伯的脾性,知道这位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对修铁路最热心,要知道了这事非闹着去不可的,为了不给老人添劳累,就卖着关子说: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现在问清楚了,以后有什么事要去,就方便了嘛!”
洪大伯从路明、张彬深夜来访龙老爹这一点,看出路明没说实话,假装生气地说:
“告诉你,去鸡公界的路全柳寨就数我最熟,你们不跟我说实话,我也不告诉你们。”
龙老爹也说:“这可是实话,洪家老弟跟白狗子斗的那些日子,常在山岭里钻,对那条路熟得很哩。”
张彬不知道路明的想法,一听洪大伯最熟悉鸡公界,担心他真生气不肯说,就忙不迭地说:“洪大伯,快告诉我们吧,说实在的,我们打算明天找盘老爹去。”
“别瞒啦,明天去?我还不清楚路明的脾气,他干什么事都是‘哪里有困难就顶在哪里’,有事能摆着过夜?”洪大伯神采奕奕地说,“走,我领你们去!”
路明过意不去,说:“您这么大年纪啦,不要去,把路线详细告诉我们,我们打听得到的。”
“找得到?哼,没那么容易!”洪大伯连连摇着头说:“去鸡公界要翻四座岭,五条沟,转十八个茅弯,路又窄又险,岔路多,黑天黑夜,莫说你们不易找到,就是柳寨人也难免不走错。”
龙老爹也说:“指导员,就让他带路吧,他在鸡公界打猎、采药几十年,路又熟,身子骨又硬朗!”
张彬仍劝道:“来回四十里山路呀,这么大年纪啦。”
洪大伯拍着胸脯说:“四十里山路算什么,山里人爬山越岭是家常便饭。革命不是从爬山开始的嘛。”
路明清楚,劝说、拦阻,除了惹老人生气外,不会有别的效果。他感动地拉着老人的手说:
“洪大伯,去是可以,得讲个规矩。”
洪大伯说:“什么规矩,说吧!”
路明说:“到了鸡公界后,你就歇在那里,不准连夜赶回来!”
洪大伯摸着生满花白胡楂子的下巴,笑着说:“嗨,我走累了,自然会歇下来的嘛。”
就这样,洪大伯在前带路,张彬走在中间,路明肩着洪大伯的鸟铳压后,来了个夜奔鸡公界。
下弦的月光,被浓雾隔开了。山林间,只透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青光,这更增加了黑沉沉的深山密林的神秘感。
三支手电筒的光柱,在灰朦腚的密林里穿行,惊起了树上的宿鸟,它们在密实的枝叶间扑闪扑闪乱飞了一阵之后,停在远处地树梢上,惊叫着,奇怪为什么这几个人这么早!
三支手电筒的光柱,在险峻的峭壁间闪动,吓坏了夜游的野兽,它们远远地站着,闪着绿森森的眼睛,奇怪为什么这几个人这么不怕苦!
三支手电筒的光柱,在深沟里照射着,穿过了呼啸的山风,照见了前进的茅草路,那一只只结实有力的脚,在布满露水的崎岖山路上,留下了一个个坚实的脚印。
……
待他们翻山越岭进了鸡公界的寨子时,已是午夜时分了。在一片狗咬声中,洪大伯熟悉地带着路明他们穿过一片落叶的核桃林,来到一座遮掩在凤尾竹丛里的侗楼边。洪大伯敲着门,喊道:
“盘老爹,盘老爹!”
侗楼的窗口亮起了灯光,一个后生伢子的声音在问:
“哪一个?”
洪大伯回道:“我呀,青伢,快下来开门。”
“哟,是柳寨的洪满叔吧!”
接着灯光下了楼,门开了。
洪大伯一边领着路明、张彬两个上楼,一边问开门的后生伢子:“青伢,你爷爷睡着了吧!”
后生伢子还没来得及回话,从楼上传来了一个老年人的声音:
“是洪家老侄来了啦,快到火塘边坐吧!”
由于兴奋和吹了一路山风,路明和张彬的脸膛红朴朴的,他们都解开衣襟,掀掉帽子,坐在柴火熊熊充满了温暖和松脂香味的火塘边。
“深更半夜赶上山来,有什么急事吧?”
盘老爹问着,披了棉衣,趿着鞋走出来了。火光闪照着他那红润的脸膛,健壮的身躯。使路明和张彬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
洪大伯扶着老人坐到火塘边,介绍说:“老爹,他们是参加铁路建设的。这位是路指导员,那位是张技术员。”
路明客气地说:“老人家,深更半夜吵扰您啦!”
盘老爹笑咧着门牙脱落的嘴,说:“哪里,哪里,搭帮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然请还请不来哩!”接着又对屋里喊:“青伢,稀客来了,还不快点待客!”
侗家最好客。没等盘老爹喊完,青伢早提着一个尺来长的竹酒筒和一叠碗出来了,在客人面前摆好碗,筛好酒,顿时,一股醇美的清香灌进了人们的心田里。接着,青伢又端来油炒豆子和侗家最爱吃的酸菜。
“喝吧,喝吧!山里淡酒,喝几口压压寒!”盘老爹先豪爽地喝了一大口,美美地抿着嘴。
洪大伯说:“老爹,路指导员和张技术员连夜赶来,是想打听艳阳峰崩了半座山那码子事。”
盘老爹捋着颔下的银须,嘿嘿笑道:“这是哪百年的事啦,还……”他的确不明白这些修铁路的民兵为什么要深更半夜,爬山越岭来打听那年深月久的故事!但是,他仍然十分专注地向客人们讲述着: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十来岁的时候,听我爷爷说过。这还是我爷爷的爷爷亲眼看见的事。那时间,老虎跳是座独石峰,高高地耸在五龙潭边,石峰背后是一条几丈宽的沟,过了沟才上艳阳峰。有一年夏天,晴朗的天空,出着黄火日头,说也怪,忽然蓝天上飘来一朵乌云,乌云越来越大,眨眼工夫罩住了艳阳峰,接着刮起一阵狂风,拔树倒屋,飞砂走石。老辈人说,这是龙吐气,是要出龙啦!——嘿嘿,如今的人是不信龙的罗。——不到一袋烟工夫,猛然电闪雷鸣,暴雨瓢泼似地下,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地动山摇,艳阳峰崩塌了一个山角,把老虎跳后面的山沟填得满满实实。……”
这珍贵的古老的故事,和侗家醇美的米酒,使三位来访者心里翻腾起来,一股热流朝上冲。路明和张彬当即就要告辞下山,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好容易才谢绝了盘老爹盛情的挽留,离了侗楼。只有洪大伯,一则谢不过盘老爹的恳留;二则跟路明预约在先,只得留在鸡公界过夜了。
一路上,张彬情绪高了,话也多了。他跌跌窜窜地走着,还不时回过头来对路明谈自己的想法:
“老路,我想盘老爹讲的故事是有真实事件作依据的。或许是百多年以前,艳阳峰有过一次大的山洪暴发,出现大的泥石流,老人们不能科学地解释这一自然现象,就加上了一层迷信色彩,说是出龙了。我想,老虎跳岩石背面的土层,也许就是泥石流形成的冲积堆。”
路明说:“对,我也在这样想。艳阳峰流下来的泥石,被老虎跳这座独石峰挡住了,就把原来的那条几丈宽的山沟填满了,由于年深月久,加之山上树木、荆棘、茅草丛生,从外表看就象是原来的山体一样。这些流失下来的泥石粘性不强,虽然堆积了一百多年,并没有粘合在一起,尽管山高,压力大,原来有老虎跳的岩石挡着,没有事,现在,把岩石炸掉了,那堆积的泥石失去了依托,就开始滑动,这应该就是老虎跳了出现裂缝的原因。本来就有裂缝,再加上阶级敌人的破坏,才造成了这次突然的大塌方。”
张彬点着头说:“对呀,对呀!许副指挥长虽然踏勘了塌方的断面,却没有深入了解老虎跳地质的历史情况,所以只从砂石的表面,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路明说:“所以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的末尾’。根据这个故事,我产生一种推想:为什么裂缝出现在山腰呢?或许那正是原来的老山土与流失下来的土石衔接的地方,滑动是当年艳阳峰流失下来的泥石,原来的山土粘性强,并没有动,所以就成了裂坼的自然界限,所以在大塌方之后,就没有再发生小型塌方现象了。”
张彬兴奋得拍着巴掌喊:“有道理,有道理!盘老爹不是说了,老虎跳后面的山沟只有两丈来宽嘛,这就可以证实你这个推想是正确的。”
路明冷静地说:“同志,要记住:‘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的末尾’。走,我俩先到老虎跳去,细致地观察一下塌方的断面,分析究竟是什么土质,然后再作结论。”
“好呀!”张彬欣然同意了。
喜悦在心头涌动,他们忘了疲劳,一口气爬上了老虎跳,来到了塌方处,打着手电,仔细地观察。
手电光亮照出的塌方断面表层,稀稀松松的,尽是风化砂石。
“老张,你来照着手电,我再朝深处抠抠。”
路明说着,就伏在地上,用一双手在风化砂石上抠着,越抠越深,很快就抠出了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小洞。待抠进两公寸深的时候,再也抠不动了。
“老张,听,象是硬土啦!”
“我来看看。”张彬哈着腰,将头探进洞里,用手电照着,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兴奋地说:“咦,是泥质页岩,这种泥质粘性强得很哩!”
这新的发现,更加证实了裂缝口就是原来的山体和流失下来的泥石接合处。他俩怀着胜利的喜悦,肩并肩,身挨身,面向着东方,坐在高高的老虎跳上,进行了一番认真的分析研究。
雾朦朦的远山脊梁上,浮动着一线青光,渐渐地,高空顶上露出蓝天,游动着彩云。那一线青光在隐隐晃动着,像是微波荡漾的小河。小河渐渐带着红晕,渐渐泛着金波,渐渐化为深深的紫红色,骤然,霞光万道,一轮鲜红耀眼的朝阳冉冉升起来了。顿时,远山近岭,高峰低谷,全都披了一片灿灿的金光……
面对着这喷薄而出的朝阳,路明精神抖擞,心情激动地思考着新的战斗部署。
满心喜悦的张彬,忍不住地打断了路明的沉思:“嘿,这回许副指挥长该没说啦!”
路明深沉地回答道:“老张啊,我们不是为了要堵住许副指挥长的嘴巴,而为的要攻下老虎跳工程,确保‘五一’通车,确保铁路沿线的工厂按时兴工投产。困难很多,斗争还很复杂,摆在我们面前的也是一座千浪山呀,过了一道峰,又有一座岭哩。”
张彬很佩服路明看问题看得深,看得远,连连点头说:“是呀,是呀!”
路明说:“马上回去召开三结合研究小组会议,得赶快把复工方案拿出来,老张,你要多出力呀!”
张彬劲冲冲地说:“没说的,咱们走吧!”
这位年轻的技术员,第一次感受到了斗争生活的欢乐,他决心和路明一起战斗。但他却料想不到,一切更激烈更复杂的斗争正摆在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