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郁的椿香

人们把父亲比作椿树，父亲健在称“春荣”，献给父亲的寿幛离不开“椿树千寻碧”之类的佳句。父亲逝世叫“椿木凋零”，挽联“椿影已随运气散，鹤声犹带月光寒”，表达着儿子对父亲的深切思念。

椿树多在庭院中生长。它伟岸、挺拔，虬枝茂叶，撑着一片蓝天，风雨中傲然屹立，护卫着门庭院落；烈日下树影婆娑，遮蔽出一方阴凉。儿女再大，在父亲眼里总是小孩，以小孩的眼光仰视椿树矫健、威武的身姿，肃穆感会油然而生。把父亲比作椿树，实在贴切不过。

不像桂花、香樟之类香气外溢，椿树馥郁的芳香，需揉搓过后才扑鼻沁心。

我是六姊妹中最小的一个，“爷爷奶奶爱长孙，阿爹阿母爱晚崽”，可以想见我承受父爱的丰厚。可是正如椿树，只能在其荫庇下乘凉休憩，避风躲雨，那硕壮笔挺的、绝少旁逸斜出的躯干，叫人不敢贸然近前攀爬、狎玩。在我自幼的心目中，父亲总是威严、不苟言笑的。在他面前，我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规规矩矩。这很符合自古称之为“严父”的章法。

虽然如此，可在几十年的记忆中，我仅接受过父亲一次“严”的教训。那是凄风苦雨的三年困难时期。父亲以其公正、无私、和善的品格赢得众人信赖，举荐在公共食堂当大师傅蒸钵钵饭。那年代每天定量150克大米，十来岁的我们常常饿得眼花缭乱，对一粒米、半口饭都视为珍宝。一日午餐我去领饭，父亲随手拿来一钵双份的，要我和哥哥分。我嫌双份的大钵饭水分不足蒸得不胀分量少，又怕分不均匀，就赌气不要。父亲和颜悦色地说没关系，我反而任性地反推过去，饭钵差点掉下地。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哪里还忍得住素来有点急躁的脾气，双眉一耸，圆睁着血红的双眼，扔下饭钵，骂一声“鬼崽子！”随手操起一根苗竹梢，狠力抽在我的大腿左侧，顿时肿起一条手指粗的血痕。

只要这一次尽管嫌粗暴了点却也治在火候上的教训就够了。从此，父亲那公正、凛然、严厉的目光，深深地烙在我的脑际，时时观照着我的言行举止，呵护着我谨慎、克制，催我奋发、自强。

我是个生不逢时的命，正当长身体的时候常常挨饿，正当长知识的时候却遭逢十年动乱，恢复高考那年似乎赶上了末班车，分数上线，可是当招生单位知道我和家兄同时上榜后，以照顾年长的哥哥为由而使我与大学无缘。严重“后天不足”的我并没有沉沦，而是在上下求索的道路上不敢稍有懈怠。为了弥补知识缺陷，我如饥似渴得坚持自学，一边教学，一边业余创作。教学相长，我至今档案中的履历表上，文化程度栏上虽然还赫然写着“高中”，何况还是文革中的68届毕业生，可是我在学生、家长和同行们中享有名牌老师厚遇，前些年在“尊重知识”口号喊得有点力度的时候，不仅较早地晋升为小学高级教师，还过了一把“官瘾”，荣任本乡中心小学校长，年事稍高后才急流勇退。我的教书、写作两不误，几十年来，我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过不下一百万字的各类文字，去年还由珠江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读书札记《玩赏珍珠》，具有一定文学艺术价值。尽管我年近“耳顺”，仍然大器没有晚成，可做为以业余写作为精神寄托的我，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情思之中。较之挖空心思投机钻营，较之将生命耗费于麻将字牌之中，较之放浪形骸沉溺于声色犬马，我自豪于写作带给我的愉悦和充实感。

我衷心感谢父亲曾经给予过我的严厉，使我的生命才有了充实感。

当然，我能自觉置于父亲严厉目光观照之下，是以父亲对子女博大精深、呕心沥血的爱为契机的。

我的家乡地处穷乡僻壤，凭着父亲一颗坚忍不拔的心，又不失勤劳智慧，务农之外，偶尔挑脚贩运做点小生意，硬撑着送我们兄弟读书。我们工作后，有了点微薄的收入，父亲也年事日高，照理该享享儿女福了，可是我们要成家立业，要送儿女读书，父亲把享福的念头收拾起来，仍然不辍劳作，不仅维持着二老的日常用度，还不时接济我们一些。每期开学前，总要掏个红包，连同对孙儿孙女的嘱托与期望，目送他们踏上求学之路。

父爱是坦诚的，又是沉甸甸的。母亲谢世前三年，不幸中风偏瘫在床。危险期刚过，父亲就把轮流服侍的儿女打发回家或回工作单位，主动承担起照料母亲的重担，喂饭递茶，接屎端尿，洗澡换衣，无论日夜，无论寒暑。我虽然从外地调回离家近的学校工作，以便于照顾二老起居，可父亲从不轻易叫醒睡在隔壁的我，以致的老父自己也累垮在床。

那年，八十三岁高龄的老父油灯将残。临终前三天，他无病的身体彻底疲惫了，我和妻子悉心照料，延医抓药，服侍汤汁，搀扶坐卧。老父似乎过意不去，不时责备自己不硬朗，拖累了我们的工作。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床前，羞赧地说：“儿啊，为父的犯了个错过。”我问怎么啦？他说屙坏了裤子。他的大小便已经失禁！我的心头一痛，强忍泪水，边为他处理，边安慰：“您别顾虑什么，做儿女的服侍您是应该的。”老父那没有多少生气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他再也没有力气像以往一样，为他做点小事的儿孙们馈赠点礼品了，却给我们留下了旷世珍贵的遗言：“我的儿女、媳妇、孙儿们都有孝心，我去后，要保佑你们的。”

虽然“椿影已随云气散”，可“馥香永沁儿女心”。我没有把父亲“保佑”的遗言披上迷信的色彩信奉，而是坚信父亲平凡而高尚的品德将永远观照着儿孙们奋发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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