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甸乡是县里贫困乡。乡中心小学坐落在离乡政府不远的枫木坪村。乡中心校与中心小学并排，只一墙之隔。枫木坪是传统的马路市场，五天赶一次集。省道S219从这里经过。平时，枫木坪公路两旁的店铺人影稀疏，生意清淡。赶集的日子，四邻八乡的人涌向集市，一时间，马路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枫木坪一下子人群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乡中心小学校长姓朱，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
朱校长调到树甸乡中心小学任校长时，声势浩大的人民群众办学运动已近尾声。
二十世纪末，为实现时任总理李鹏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上对世界的庄严承诺——2000年前全国范围内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2010年前全国范围内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一九九六年，各级地方党委政府积极响应党中央国务院战略号召，打响了轰轰烈烈的“两基”攻坚战。
“人民教育人民办 办好教育为人民”、“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 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巨幅标语悬挂在各地最醒目处。
那些年，一边是群策群力落实青壮年扫盲，一边是举地方之力改善办学条件，为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奠定硬实基础。
地方乡镇根据本地教育实际及发展需求，每年依法向老百姓筹集一至二百元不等的教育集资款，用于扩大学校办学规模和改善办学条件。最基层的村一级政府，只要党员和组长会形成决议，也可以向村民筹集适量资金，用于村级学校建设。
朱校长到来时，树甸乡中心小学办学条件已大为改观，新修了教学楼，改造了旧教室，扩建了操坪，修筑了围墙，建起了校门。全县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新建项目暂告段落，学校工作重心转向学校管理和抓教育教学质量。
没想到，树甸乡喜从天降，一位树甸籍老板感恩教育，回报家乡，决定斥资十八万元，到母校中心小学建一栋教学楼，名曰“感恩楼”。
县委县政府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决定拿出二十六万元配套资金。
四十四万！对树甸乡来说，当时简直就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
俗话说，“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鞋”。若依规划，量力而行，当时修建“感恩楼”，四十多万的资金基本没有问题。
然而，此时的朱校长，新官上任，风头正盛，心里想道: 拿四十多万元钱做四十多万元钱的事，谁都能够，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能耐呢？机会难得，要干就干番业绩出来！
其时，县里分管文教卫的雄副县长会上常说：“有钱哪个冒晓得干事？”言外之意，没钱能干事，小钱能干大事，那才叫有本事！
承揽“感恩楼”兴建项目的是枫木坪本地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华坨，一个叫木木。他们本不是建筑这一行的，在地方上名声也不太好，其中木木还坐过几年牢。
华坨和木木也不希望只做四十多万元的事。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项目，自己的资金又不多，大部分还是靠贷款和向亲戚朋友借来，要付利息的，只有多做些工程，才能够挣到更多的钱。
朱校长一心想干番事业，华坨、木木两位老板想多挣些钱，双方一拍即合，为了各自的目的，三个撸起袖子，放开手脚干了起来。
时任县教育局政工副局长茅副局长恰好是树甸人。茅副局长在副局长位置已待了多年，为坐上一把手位置蓄势已久，巴望着局长一走，就摘去自己头上带“副”字的帽子。
朱校长是聪明人，看出机会，有事没事，三天两头带着华坨和木木往茅副局长家里走，又是请示汇报，又是打牌娱乐。一高兴，对于朱校长他们增加项目的请求，茅副局长半拒半允:“困难是很困难，看着办，到时候再讲。”
听话听音，茅副局长的表态给了朱校长、华坨和木木三个莫大的鼓舞。
这样一来，四十多万元的项目，硬是干出了一百多万元的事情来。“感恩楼”修成了气派的四层，主体建筑面积在原计划上增加了近一倍，楼前地面硬化了，一些老旧房子换上了新的外衣。
果不其然，朱校长出名了，成了局里大会小会肯干事、能干事、干出事的优秀典型，一时风光无限。
2004年春，局里人事调整，朱校长荣调远塘镇中心校，任中心校校长。
其时，我受组织安排，来到树甸乡中心校任主要职务。
一到任，我就碰到了麻烦。开学的前一天，新任中心小学马校长来报告说，学校大门被华坨和木木两位老板锁了，说学校欠了他们几十万元工程款。
原来，华坨和木木做完学校的工程后，学校还欠他们一大笔工程款。树甸籍老板投资的十八万元，除去领导坐飞机赴上海签约的开销，除去工程前期的花费，只剩下不到十四万元，加上县里的二十六万元配套资金，可用资金总共不到四十万元。
其时，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政策还没有出台，政府的消赤化债还没有启动，不少学校一些“两基”后期建设项目，因为没有了群众集资政策支持，还拖欠着工程老板的钱。
但老板锁校门的事，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还得了！开学工作事关社会稳定大局。我随马校长立马去了中心小学。
马校长房间，华坨和木木两位老板都在。一见我到，两个都面露凶色。“你是易校长吧？今天不付钱给我们，你们就别想开学！”木木瞪着眼，狠狠地对着我说。
我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有话慢慢说。我新来，对过去情况不知道……”
“么格？新来就不管过去的事了？”没等你说完，木木一脚就踢了过来，我避了一下，见没踢着，又寻了把生火用的铁夹要来打我。
马校长眼疾手快，一把将木木抱住，我才避免了一场凶险。
一旁的华坨，也是凶神恶煞模样，指手划脚:“易校长，今天我们就打了你！你可以去报案，派出所的电话你要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怎么也没想到两人竟然如此蛮横、嚣张！
想到学校欠他们那么多工程款，为了开学大局，我强忍心头之气，好说歹说，答应迅速向上级反映，争取尽快把尾款付清，一场闹剧，才逐渐平息下来。
中心小学校门暂时打开。离去时，华坨、木木摞下狠话:“不还清钱，我们还会来锁！”
情况非同寻常！我带领中心校同志一边稳开学，一边迅速向乡党委政府、县教育局、县分管领导进行汇报。
乡党委政府领导听了，觉得事态严重。“欠钱就可以锁校门？就可以无法无天了？易校长，看看你的意见，是不是先关他们几天再说？”
领导的重视，让我遭受打击的心灵得到些许安慰。
我回应道:“毕竟欠他们这么多钱，这次就算了。还要关门，再采取措施吧！”
局领导得知情况后，很快就派分管计财工作的范副局长下来调查。范副局长听完中心小学关于“感恩楼”的建设情况后，大为吃惊:“不知谁给了你们这么大权力！我一个副局长都只有五万元的拍板权，你们学校一个项目就超出计划六十多万！”
话是那么说，问题摆在这里，终究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暴露了，也不全是坏事。
为了不发生类似事件，在局党委重视下，县里把树甸乡中心小学的问题作为典型，在开学工作稳定后，在树甸乡中心小学召开了一次专题现场会。
分管教育工作的雄副县长亲临会场，教育、财政、审计、建设、公安等相关部门领导及各乡镇教育分管领导与会。
会上，雄副县长作出几点重要指示: 一、由教育、审计部门牵头，尽快对全县各级各类学校近几年的工程建设项目进行一次全面清理，该审计的及时审计，摸清底子，到看有多少项目负债；二、财政局拿到数据，依据政策，尽快研究制定学校化债方案报县委县政府；三、各乡镇党委政府要高度重视教育工作，为教育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和氛围；四、坚决打击歪风邪气，严禁干扰学校正常教育教学工作行为发生，发现一起，打击一起，决不心慈手软。
现场会的召开，给了华坨、木木之流以极大震慑，一段时间，他们没敢再来干扰学校正常教学秩序。
这时候，教育局原茅副局长已荣登宝座，成了茅局长。
有一天，参加完局里的会议后，茅局长叫住了我，跟我说:“易校长，商量个事。你们中心小学欠老板那么多钱，教育化债又不知哪个时候才能启动。我想了想，是不是把你们中心校的办公楼卖掉，先把债还了。再说，你们几个人办公，也用不着那么宽。你把这个事去跟范副局长说说，看他是怎么个意见。”
听茅局长这么一说，我心里一惊！怎么，卖中心校办公楼还中心小学建楼债务？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转念一想，或许是茅局长被华坨、木木他们逼得实在是没招了，不然，怎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
遵照局长指示，我去找了范副局长。范副局长一听，连忙摇头:“不行！不行！修都要修，还去卖！我个人肯定不同意！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一栋楼，你花钱在枫木坪买都买不到，居然还想着去卖！”
我将范副局长的意见反馈给茅局长。
茅局长听了，稍稍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你回去写份报告来，我给你写个意见，你们再去找雄副县长。你们去之前，我会先向雄副县长汇报。”
拿着茅局长手批的报告，我们找到雄副县长。雄副县长也没问什么，看了看我们的报告，拿起笔就在上面签具了意见: 同意拍卖中心校办公楼，所得资金，用于偿还中心小学感恩楼工程项目债务。
至此，拍卖中心校办公楼已成定局。
有局、县两级领导的批示，我们中心校的同志纵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也只有遵照执行的份。
作为中心校一把手，想到在自己任上居然要卖掉前任们创下的基业，以后恐将被无数不明缘由的人骂“无能”、“败家”，心里头不禁涌起无尽的酸涩苦辣……
最后，在局领导和乡党委、政府的指导下，我们中心校在公开、公正、公平的原则下，将一栋三层、建筑面积七百多平米的办公楼，连房带地卖了出去。
（王忠义）
补：文中茅局长原型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