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一九七一年元旦节了。
红星民兵连的指战员,怀着在工地上度第一个元旦的喜悦,和即将投入新战斗的激情,利用休息时间,把这个偏僻小山寨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地装扮起来。家家户户楼上楼下,行人道上,都扫得干干净净。寨口宣传栏边,用松枝柏叶扎了彩楼。彩楼上高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和红旗,横幅上写了“庆祝元旦”四个隶书大字,两边贴着对联,上联是:忠于毛主席,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改天换地绘新图;下联是:建设革命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艰苦奋斗炼红心。各班、排住房门口,也都张贴着红艳艳的对联,民兵们用各种刚劲的字体,把自己的决心和壮语写在上面。有的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有的写着:千难不改英雄色;万苦难移战士心。有的写着:双手劈开老虎跳;铁肩挑走乱石山。炊事班门口贴的更有特色,横批写着:为人民服务?上联是:放眼世界,煮饭作菜同样干革命;下联是:胸怀朝阳,烧火挑水都是为人民。……
说也奇怪,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昨夜里还在一起笑闹,随随便便,只相隔了那么特殊的一宵,元旦这天早晨碰了面,相互间都突然变得客气了,仿佛这一夜之间,真跨过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界限。
“新年好!”
“元旦愉快!”
“……”
民兵们热情地向房东,向兄弟班的战友,这样祝贺着。
“噼噼啪啪……”
“哈哈,哈哈……”
一些好动好闹的青年民兵,不知什么时候买来了鞭炮,在晒谷坪里燃放着,逗着喜妹子他们那帮伢子、妹子追逐、笑闹。随着阵阵炸裂声,纸屑在飞溅,硝烟在飘荡。
郑小红正匆忙地从晒谷坪走过,顽皮的胖子小王见了,顺手抓起一挂鞭炮扔在郑小红脚边。那突然响起的“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吓了她一跳。她敏捷地跳在一边,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看清了是谁在恶作剧,转身一弯腰,飞快地将炸响着的鞭炮提起,火星、纸屑、硝烟在她周围飞溅、弥漫。胖子小王正腆着肚子在幸灾乐祸的笑哩,冷不防,突然头顶上“噼哩啪啦”一串响,正响着的鞭炮稀里哗啦朝他身上落下来了,他连忙向后退,不想一脚踩在一块断砖头上,“噼啪”摔了个顿坐,鞭炮不偏不斜落在怀里。他“呀呀”叫唤着,两只手在怀里乱七八糟地抓着,好不容易才将鞭炮扫落在地上。
“哈哈……”后生伢子们的笑声压过了鞭炮的响声。
“哎呀,胖子哥哥还搞四旧——拜年哩!”喜妹子按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顽皮罗,活该!”郑小红抿嘴笑着,辫子一甩,走了。
玩笑一阵之后,人们便纷纷向鼓楼上涌去。
昨夜,收听、座谈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的《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一九七一年元旦社论:《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前进》之后,各班班长从连部开会回来,高兴地带给大家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分指挥部党委批准了老虎跳的新施工方案,老虎跳马上要复工;一个是元旦早晨,在鼓楼上会餐。
鼓楼上热闹得很,当中的大火塘里,“毕毕剥剥”烧着松木柴,松脂油在柴片上滋滋翻滚,满楼飘着香味。几个后生伢子搬出锣鼓响器,站在面对青山冲田的栏杆边,敲起了家乡的花鼓鼓点。热烈地锣鼓声在空旷的山谷中震荡,对面高山立即应着回声。一些好兴的后生伢子在围着看舞板凳:虎背熊腰的一排长,穿件单衫,两只粗实的手攥住凳腿,把条三尺来长的杂木板凳舞得飞转,先来了个狮子抢宝,接着又来了个滚地龙,引得大家一片喝采。更多的人在围着看郑小红和李诃挂横幅,贴标语。横幅写的是:“在全党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标语一边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边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门边还竖着块标语牌,写的是一九七一年元旦社论上的一段话:“从思想上、物质上、组织上进一步做好反侵略战争的准备工作”。虎伢子眼里看着这些,心里想着即将到来的新战斗,想着自己最美好的渴望和追求,他那颗欢蹦活跳的心呀,就在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一个字眼,她,能给人理想,给人智慧,给人勇气,给人力量;她,使你的生命生添光辉!这个神圣而光荣的字眼:就是党!多少次,指导员和他肩挨着肩,用火一般的激情,向他谈到中国共产党的性质、纲领和怎样才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想到这些,他眼前像出现一道光焰烛天的亮光,周身的热血都向上升腾。
“家伙,你闷声不响躲在哪里喝了酒?”抬着一个大黄桶的石小明,拍着虎伢子的肩膀问。
“没有呀,我喝什么酒?”虎伢子感到莫明其妙。
“没喝酒,脸怎这么红?”
“红了?……”虎伢子伸手摸脸,脸颊的确像熨斗似的有点烫手。
“家伙,瞒得住我?可不准再喝罗”
虎伢子默默承受着石小明这友好的批评,微微笑着。崇高的理想在他心里呼喊,前进的力量在他胸腔激荡,他真像喝了上好的糯米酒一样,心头感到有说不出的甜美。
一个后生伢子蛮亲热地挨近石小明,伸手想揭黄桶盖:“石班长,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石小明眼快手快,两只铁钳般的手早使劲把盖子按住了,脑壳摇得像个货郎鼓,说:“不能看,里面有秘密!”
那后生伢子碰了一鼻子灰,手朝胸前一操,不服气地说:“什么秘密,吃饭也有秘密?不看我也知道,昨天生活委员会就宣布了菜谱,不是清敦鸡,就是冬笋炒板鸭!……”
“猜不着的,”石小明按着黄桶盖,耸着鼻子,神秘地一笑,“你从娘肚子里出世以来,还没有吃过这种好口味!”
“吹牛,你还会做什么山珍海味?我根本不想看,莫看花了我的眼睛。”那后生伢子装得无所谓,心里却是越发想看。
这时路明一边热情地跟同志们打着招呼,一边上鼓楼来了,他看到了小明,就问:
“小明,准备好了吗?”
石小明松开手,直起腰杆回答:“好啦,好啦。”
那后生伢子抓住这个空子,就势将黄桶盖猛掀开,随着腾腾的热气,冲出一股刺鼻的野菜拌糠的焦糊味来。围着看热闹的人都一片喊:
“嚯,是忆苦饭!”
红星连的元旦会餐就是从吃忆苦餐开始的。当以班为单位整好队,民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黄桶边盛野菜饭的时候,半导体喇叭里,传出来了郑小红那饱和感情的声音: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列宁同志教导我们:‘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同志们,当我们欢乐、幸福地度新年的时候,绝不能忘记过去苦难的岁月。
“在万恶的旧社会里,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那时的年节,是地主、资本家、官僚寻欢作乐的逍遥日,是我们贫下中农的鬼门关。地主催租逼债,保长拉夫抓丁,官僚豪抢强夺,帝国主义杀人放火。逼得我们贫下中农卖儿卖女,背井离乡。那时节,穷人只能饿着肚肠饮血泪,哪有钱粮度年关!多少阶级兄弟,死在地主的皮鞭下;多少阶级姐妹,受尽地主的欺凌污辱!那时穷人的命,是路边的草,风前的灯呀!……
鼓楼肃静极了,人们噙着泪水,默默划动筷子,把泪和野菜糠糊一起送进嘴里,咽入肚里。
郑小红的声音由悲壮变得高昂起来:
“一声春雷震天响,雄鸡一唱天下白,搭帮毛主席、共产党,穷人翻身得解放,斗地主,分田地,成立合作社,办起了人民公社,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蒸蒸日上,人民生活步步上升。我们是新社会的主人,我们主宰着自己的命运。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呀!
“同志们,吃吧,把我们祖辈、父辈年年月月用以度日的野菜、糠皮吃下去吧!吃下它,我们不忘阶级苦、民族恨;吃下它,我们牢记血泪仇。同志们,吃下去吧!让我们把深厚的阶级感情,凝聚成巨大的战斗力量,修好铁路,狠狠打击帝、修、反,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保卫幸福生活万年长!
郑小红的声音像一只有力的手,在李诃心里搅动着,搅得他热血翻腾。他激动地端起碗吃了一口,那苦涩的野菜和霉焦的糠皮刚送进口里,两道眉毛枯起来了,嘴巴包着不动了。他的眼光自然地落在路明的身上,落在艾师傅、石师傅的身上。他看到他们都带着沉思的表情,在大口地吃着,好像不是在吃野菜糠皮,而是在品评着究竟什么是“苦”和“甜”!他慢慢移动下颚,轻轻嚼着,想起了过去人民的苦难史,咀嚼着郑小红朗诵的《忆苦词》中的每一句话,他猛然一使劲,将嘴里的糠菜咽下去了,接着眼里流着泪水,大口大口地吃着。……
吃完忆苦餐没过多久,石小明领着几个炊事员,担桶抬笼地送菜来了,立时,鼓楼上又飘起满楼诱人的菜香。石小明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忙着挨桌端菜送汤。
“让呀,让呀,清敦鸡来啦!”
“烫啦,烫啦,红烧鱼!”
“让让,冬笋子炒板鸭来啦,家乡味道!”
“……”
石小明领着几个炊事没忙着挨桌端菜,嘴里有板有眼地吆喝着。
路明、赵勇拉着洪大伯、艾师傅,和柳寨的几位老贫农坐在一桌,哈哈喧天地吃着谈着。
石小明特地在洪大伯和艾师傅面前摆了一大碗肉丸粉条汤,说:“洪大伯、艾师傅,我们都是辣椒喂大的,菜太辣,喝几口汤洗洗口。”
艾师傅笑着说:“你们家乡的辣椒出名,我们成都人吃海椒比你们更厉害哟,我们吃的锅巴肉片,搁那么多海椒,才吃得香甜!
洪大伯笑着说:“真是味有不同,各有所好。你们喜吃辣的,我们侗家就喜吃酸的,鱼呀,肉呀,鹅呀,鸭呀,都要腌起来吃,腌了之后,就比你们简便罗,省得用火煮。”
说得大家笑起来了。
石小明又吆喝起来:“让啦,盐菜扣肉啊!”
“石班长,到底有多少菜?”胖子小王拉着他问。
“嗨,你太不关心周围事物了,”石小明张开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八”字,“六菜两汤八大碗!”
民兵们感动地议论着:
“家乡贫下中农对我们真关心,送来这么多鸡、鸭、鱼、肉。”
“我听说,鱼是秀山水库的哩。”
“真了不得,才两年工夫,就修成那么大的水库!”
“我们参加过修秀山水库,好多鱼哟,大的有门板大!”
“少夸海口,你见过门板大的鱼?”
“哟,原来是门板大的船呀!”
“你别抬扛,捞一条鱼你全家人一餐都吃不完!”
“哎哟,全家人一餐吃不完?原来是这么大的门板呀!哈哈……”
“哈哈哈……”
这供侗家议事、歌会的鼓楼上,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
指挥长周群和副指挥长许高林赶到柳寨的时候,红星民兵连的复工动员大会已进行了好一阵了。
到基层去,与群众一起欢度节日,这已经是周群的习惯了。这是他刚参加革命时向老政委学的。老政委告诉他:在部队上,领导总是到战斗的最前沿,和战士们一道欢度节日。于是他保持了这种部队的传统习惯。从昨晚起,他就带着许高林,沿着百来公里的线路,在一个个民兵连队里走着。和大家一起学习中央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一起会餐,一起联欢,直到这时才来到柳寨。
动员会开得很特别。党的支委会是这样决定的:阶级敌人伸出黑手,我们就要抓住它,决不能让它缩回去。要通过抓路线教育,抓阶级斗争来促工程,要把动员会开成深入学习元旦社论的大会,开成主动向阶级敌人进攻的大会。根据这个精神,路明联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家乡变化的事例,宣讲了元旦社论和交代了老虎跳的施工方案之后,着重摆了铁路建设中的阶级斗争事实,他说:
“阶级敌人对我们修建这条大铁路怕得要死,恨得要命。每一个革命同志都要提高革命警惕性,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问题、认识问题。用党的基本路线来擦亮我们的眼睛。不管阶级敌人是扮成美女,还是装成绵羊,我们都能撕破他的画皮,扯下他的假面,不管他隐藏得多么深,都能把他挖出来。同志们,现在地方上的‘一打三反’运动也正在深入进行,我们要和柳寨的贫下中农一道,打一场围歼阶级敌人的人民战争。……”
指导员的话,像石子投在水池里,“嘭咚”地在李诃的心里掀起了波涛,击起了浪花。早晨的忆苦餐,对在蜜罐里长大的李诃,是一堂深刻的阶级教育课,这时,他心胸里更燃起了阶级仇恨的火焰。指导员所摆的阶级斗争的事实,有好几件他都是目击者。他又想起了那突然流进老虎跳裂缝里的水流。多奇怪,就只高副连长去过,就只高副连长突然怕冷要到坨里避风呢?……他又想起了那件隐瞒着的、高副连长鼓励他冒险去绝壁点炮的事。那件事,他一直认为是自己争着干的,又答应过“好汉做事好汉当”,从没犯过疑心,所以还没有把事情的由来根底向指导员汇报过。现在,他心里明亮多了,不由地对高副连长起了疑心。他觉得负责抓工程的副连长,为什么要怂着自己去干冒险事呢?为什么事后又要一歪肩胛撂担子呢?……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有向指导员汇报的必要。……
一阵掌声,把他从思想斗争中惊醒过来了。原来指导员已讲完了话,正在跟周指挥长、许副连长握手哩,他们又推让了一阵,许副指挥长才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我是来向同志们学习的,希望今后大家多多帮助我!”
路明接着说:“欢迎许副指挥长到我们连里指导工作!”
路明这诚恳的态度使李诃很受感动。为老虎跳工程的事,许副指挥长对路明施加压力的事,他是听说过的。连他李诃都对许副指挥长窝着一肚子火气,然而路明竟毫不介意,这胸襟是多么磊落啊!他想只有像指导员这样才是真正关心同志。像高副连长那样鼓励我去冒险,去违犯纪律,能叫关心吗?他越加感到非向指导员详细汇报不可了。
散了会后,他等在鼓楼边,当指导员陪着两位指挥长下楼的时候,他喊道: “指导员,我找你有点事。”
路明犹豫地向两位指挥长看了一眼,周指挥忙说:“你去吧,我是熟人了,由我当向导领老许到各班走走。”
路明和李诃沿着一条小土路,向一片山茶林走去。李诃一边走,一边把心里的话全部向指导员倒了出来,末了很惭愧地说:
“指导员,这些事在我心里包了这么久,真,真……我真落后!”
路明轻轻攀着李诃的肩膀,说:“你现在谈了出来,就说明你是进步了嘛,这也是政治上进步的表现呀!”
李诃受到了鼓励,心里很兴奋,说:“指导员,我真想在政治上进步……”
“很好呀,应该热烈欢迎!”路明热情地说,“小李,几次团课你不是都参加了吗?道理你是懂的,共青团是党领导下的先进青年的群众组织,是党的有力助手。努力吧,努力争取加入自己的组织。”
李诃的胖脸盘兴奋得通红,他紧紧握着指导员的手。他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那结实有力的大手上,传到他手上,传到他的心灵里来了。这时,语言是显得多么缺乏表达力哟,他只能使劲地摇动指导员的手,用来表示自己的坚强决心。
他在回班里去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正围着郑小红的布置宣传栏,上面已满满地贴着同志们写决心书、挑战书和应战书。这情景更使他激动不已,他赶忙从口袋里拔出自来水笔,捏在手里,放肆地朝班里跑。
李诃气呼呼地跑进自己的宿舍,一眼看到班长虎伢子正伏在铺上写着什么。他做得那样小心、机密,每写完一行,就用一本红封皮小书盖住一行,然后用手肘支着下马沉思。李诃仔细看了一阵,才看清那是本《中国共产党章程》。他完全明白了,他的班长正在向一生中最幸福、最光荣的途程杨帆启航了!激动的他,再也抑制不住了,喊道:
“班长!”
虎伢子猛回过头:“小李,有事吗?”
“申请?……”虎伢子心里一亮,他全明白了,一跃从铺上站起来,抓住李诃的肩膀,用清亮的眼睛定定看着李诃的脸,说:“小李,快写吧,快写吧!”
这位文静的班长这么动了感情,也不足怪,他已等待了多少日子了呀,他多么希望李诃能在政治上迈开新的步伐呀!现在,李诃开始迈出新的一步了!
李诃激动地应着,坐在柞木板搭成的桌子边,那如江涛汹涌的思绪,滔滔地流到笔尖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