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世家
——乡村人物之一
周宜地
石匠活又苦又累又脏又重。不仅工匠行里不太被看得起石匠,老石匠自己也不太看得起自己。一说起石匠,他就会说:“石匠师傅是只狗,天晴落雨山里走。”他说的也是大实话。石匠活,不就是成天在野外干的吗?所以,“石匠师傅是只狗,天晴落雨山里走”,也就成了他的口头禅。
但是,别人不能这么说。谁要是当着他的面说“石匠师傅是只狗,天晴落雨山里走”,他会大发雷霆,让你下不了台。大概自己说是一种调侃,别人一说就是瞧不起的缘故吧。
老石匠家是石匠世家,流传到他这一辈,也不知是多少代嫡传弟子了。乡民传说,老石匠的祖上曾参与修过盖天下的武冈城墙。村里人进城,一看到那用三尺见方的石头垒起来的厚厚的城墙,和那拱型的老城南门洞子,就会骄傲地说,这是我们村老石匠祖上人修的呢。如果去问老石匠,他会带着自豪的神色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给人以一种与世俱来似的尊严。
老石匠的出名,一是他的手艺精湛和出身于石匠世家;二是他带的徒弟多,周围团转无处不有;三是他为人随和,性格开朗,人缘极好。
说他的石匠手艺精,技术好,那是没人不服气的。他砌的田埂不会跨坍,只管放心种田;他錾的石磨、石碓,比别人錾的绝对出粉要细,用来顺手省力;他刻的石碑,更是深得祖上秘传,生动传神,往坟地里一立,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一块是他刻的。乡民中传说他修石桥,那更是神乎其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老石匠就在筑田埂上显过一手功夫,是发生在农业学大寨年代的事。农业学大寨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开山造田。那时的乡村,几乎无处不放炮开山,无处不造田。因此,那时的石匠几乎被抢脱手,最受欢迎。老石匠名声在外,自然更受欢迎,不时被抽调至开山造田工地去干活。让老石匠没想到的是,有一次却被工地负责人赶出了工地,回生产队干活。原因很简单,他得罪了开山造田工地的领导。
有一天,这位领导来工地检查,发现老石匠筑田埂时砌石块将石头平坦的一面朝里摆放,将不太平坦的一面朝外摆放,让人看起来坑坑洼洼的,不太美观。他就让老石匠重砌,要求将田埂外表一面砌得平坦好看一些。老石匠说,那样不行的,田埂容易垮坍。那时候,谁敢领导对着干?于是,领导说老石匠是故意丑化大寨田,破坏农业学大寨,将老石匠从造田工地遣返回生产队。没想到让老石匠说个正着,田埂砌好后不久,一场大雨过后,那块新造田的田埂一下子垮坍了一半,那个领只好又请老石匠去重砌。领导问为什么会垮坍,老石匠说,石头平坦的一面,大多要比另一面要宽要大,石头宽的一面都放在外面,里面用碎块碎填塞,好看不管用的。一下雨,新填上去的土被雨水一浸会往外挤,田埂不被挤垮才怪呢。领导毕竟是读过书的,一听就明白了,这里面有一个力学问题。自此之后,每次造田都留不开老石匠。
老石匠修桥,在乡民中传得更神。有一年,老石匠被人请去修一座石桥。那是在一条小溪上修桥,是一座跨度不到两丈的单拱桥。别看跨度不大,也只有一拱,但在那时也算是一个大工程了。那时没有水泥,石块相接处只能糊一些用河沙、石灰和粘泥和成的“三合泥”。要想让一块块的石头垒成拱型,并且坚固耐用,没有一点功夫是修不好的。老石匠丈量了一下小溪的宽度,然后就在附近找了一个石场,带着一帮徒弟不显山不露水地起活来。桥是小溪两岸人家凑钱共修的,专门推举几个人当监工。负责监工的人只见老石匠在石场打石头,没见往溪边抬,有些焦急,就去询问老石匠什么时候可以派人来抬石头。老石匠说,到时会找你们的。这样,一直过了好长时间才让修桥主人家派人上山抬石头。老石匠将打制好的石块一一编上了号,先抬哪一块后抬哪一块,都由他派专人指定。老石匠自己则在小溪边指挥一块块安放。等到山上的石头抬到最后一块时,石桥也就只剩下合拢了。让人吃惊的是,最后一块扇形石头往圆拱上一放下,桥的石拱竟然不差一丝一毫地合成一体。就是专学桥梁建筑的,大概先要制图设计,然后才能依图行事,将桥修成。一个识字不多的乡村石匠,却能先在心中算计好,开凿出一块块石头,然后一气呵成将桥修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还有一个传说,是老石匠带徒弟的事。老石匠究竟带出多少徒弟,谁也不知道。在他所带的徒弟中,竟然有一个是大学教授。大学教授跟老石匠学徒弟当石匠,说起难有人相信,却确有其事。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个戴眼睛的臭老九发配到老石匠所在的生产队。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太清楚,只听说是一个大学当老师的教授。当教授的当然没干过农活,每日里跟着生产队的人早出晚归,看样子十分可怜。有一天,老石匠找到村里的驻队干部,说,臭老九每天跟着在家混日子,太便宜他了,要让他干重活才能改造好。老石匠提出让臭老九跟他干石匠活,让他知道粑粑是米做的。粑粑是米做的,是表示当真、不做样子的意思。老石匠要臭老九跟他一起做石匠活,就是要臭老九多吃点苦多遭点灾。驻队干部一听,连说老石匠立场稳、觉悟高,当即决定让臭老九跟老石匠干重活。谁知道,老石匠是明修棧道暗渡陈仓,他是看着臭老九每日里累得出气不赢,想让他跟着自己干,好照顾一下。臭老九到了石工队,老石匠就对徒弟们说,臭老九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以前堂屋里的神龛上写天地国亲师之神位,师,就是老师,老师是上得神龛的!臭老九是大学教书的,是大老师,更上得神龛!不要以为现在神龛被扯掉了,心中的神龛是扯不掉的,知道吗?臭老九跟我们干活,凡事照顾一点,不得说出去,谁说出谁就走人,谁就不是我的徒弟!老石匠这么一说,谁还敢说半个不字?自此,臭老九只是打打帮手,不干重活。直至慢慢习惯了,才开始跟着学做石匠活。一连干了三四年,后来居然有了一手好石匠手艺。老石匠不在时,还能当个领班师傅。文化革命结束后,臭老九平复职要走时,居然要对老石匠倒地三拜,说是补拜师礼。老石匠当然不让。臭老九老说,你老不是说过,老师是上得神龛的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三拜绝不能少的。说完,硬是对着老石匠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响头。老石匠很是感动,说,你要走了,乡下人没什么送你的,怎么办?臭老九说,师傅有好礼物呢。老石匠一愣,不知臭老九说的礼物是什么。臭老九说,你老凿錾石磨的手艺高,磨出来的豆腐、米粉好吃,你就给我凿錾一副小石磨吧。老石匠连说“要得要得”,当即选了一块上等麻石料,精心为臭老九凿錾出一副小小的石磨,还为臭老九备好几根平錾,供他日后修石磨使用。臭老九背上小石磨,返城去当教授去了。后来常常来信告诉老石匠,说他每周必得磨一次豆浆喝,每喝上豆浆就想起师傅。好几次来信让老石匠去住上一段时间,老石匠不肯去,说自己是满山走的狗,过不惯城里日子。
说老石匠他为人随和,性格开朗,人缘极好,也非假话。他的徒弟们都说,跟老石匠一起干活,快活,不会感到累。尤其是移动大石头时的喊号子,那种诙谐,那种多变,那种高亢,谁都爱听。搬运大石头,石匠们采用的方法是在石头下面垫上圆圆的滚木。滚木要垫三根,石头被人用撬杠、钢钎撬动着往前移动时,后面的滚木露出来之后,马上由一个人拿起来摆放到石头的前方,等着石头压过去,而后露出另一根滚木,如此反复向前滑动,将石头运到应该去的地方。这种运石头的方法,用撬杠、钢钎往前撬动石头的人必须齐心合力。若是有人早用力用大力,有人迟用力用力小,石头就会撬不动或拐弯变向,弄不好还会出事故。这就需要有一个人喊号子来指挥,统一行动。有老石匠在的时候,喊声号的一定是老石匠,因为他喊声得最好,最引人入胜,富有鼓动力。他领头喊声一声,其他的人就回答一声“哎哟”,然后就用力向前撬动一下石头。在一声声喊一声声回应之中,巨石也就一步步向前移动了。
老石匠喊号子,几乎都离不开男女之事,带有荤味。若是有女人经过,老石匠的号子就会更起劲,更挠人——
小妹婆啦——
哎哟!
好乖态啦——
哎哟!
前面鼓啦——
哎哟!
后头翘啦——
哎哟!
上面钻啦——
哎哟!
下面笑啦——
哎哟!
……
有一回,一个徒弟听号子走了神,忘了使劲撬石头,别的人用力他不用力,石头猛地往旁边一拐,眼看就要歪出滚木,老石匠眼明手快,手中的钢钎往石头下一插,用力扛住滑动的石头,止住了滑动。徒弟们以为老石匠会狠狠地骂人,没想到他却眯着眼很认真地瞅着犯了错的徒弟,说,我说上面钻下面笑,你就想和老婆干了?一句话,逗得众人笑过不停,纷纷跟着起哄。于是,老石匠的号子又起了——
伙计们啦——
哎哟!
加把子劲啦——
哎哟!
……
跟着这样一个开心的老石匠干活,徒弟们何能不开心?
不过,老石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现在,早已不是可以让老石匠施展本事的年代。比如说修桥,模板一装,钢筋水泥一灌,别说是单拱桥,几十里长的桥都能修起来。再说石磨,如今有了磨粉机,电插头一插,一下子就出来了白粉细面。修房屋呢,也早就不是木架子屋了,修的都是红砖水泥屋,基脚也是水泥灌浆,哪还要什么地脚石?
唯一让老石匠有点指望的,就是还有人要刻石碑。也让人感到奇怪,用水泥制作墓碑的竟然不太多,更多的人还是喜欢石碑。可是,老石匠老了眼也花了,不敢说字也刻得好花也雕得好了。有人找上门来承制石碑,他只能让徒弟去干了。但是,老石匠年纪大一占的徒弟也难以承担了。年岁小一点的徒弟,竟然一个个外出打工,早已将石匠手艺丢到脑后去了。一些人非得请他刻石碑,他只得戴着花镜,慢慢地刻,慢慢地錾,常常会錾不到位。
后来,一个年轻的徒弟从外面打工回来了,上门来看他,说他准备开一个石雕厂,重新拾起老师傅教给他的手艺。老石匠听了,高兴得笑歪了嘴,连声说好好好。徒弟说,石雕厂开工的那天,一定请师傅去给出他剪彩。老石匠问,什么叫剪彩?是不是喊号子?徒弟说,不是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老石匠一天一天等着徒弟来叫他去剪彩,还不时乐孜孜地亮出已经大不如从前嘹亮的嗓门喊上几嗓子——
伙计们啦——
哎哟!
加把子劲啦——
哎哟!
……
终于,老石匠等来了徒弟请他剪彩的一天。
那一天,老石匠换了一身新衣服,将胡子也刮了刮,精神抖擞地赶到了徒弟开的石雕厂门前。厂门前早已汇聚好多的人,乡政府的乡长也来了。厂里的大门修得好气派,大门的一边还挂吊着一块长长的红绸子,不知下面盖着的是什么。剪彩的时候到了,徒弟让人将师傅请到前面,与乡长站在一起。身前拉起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红布,红布中间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红球。接着,一个打扮得十分的乖态的妹子端着一个罩着红布的盆走了过来,红布上面摆着两把剪刀。乖态妹子先让乡长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对老石匠说了一声“请”。老石匠也学着乡长的样子拿起剪刀,心里却在打鼓:让我喊号子,用不着剪刀呀!
这时,有人宣布剪彩开始,乡长就用剪刀去剪红布。老石匠愣了一下,也学着样子去剪。红布条剪断了,红球也由一个乖态妹子用盆接住端走了,爆竹也跟随着放起来,震耳欲聋。爆竹声中,老石匠和乡长又被乖态妹子请到大门边吊着的红布条下,乡长便举手去拉红布条,老石匠也学着样子去扯。红布条揭开后,露出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春光石雕花厂”。这一下老石匠总算看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徒弟办的厂子。
让老石匠更吃惊的,还是接下来的工厂开工。厂房里,安装着石料加工机械工作台。工作台主要由工作台面、导轨构成。工作台面下面设有四个台面支撑体,台面支撑体下端设有滑轮,滑轮能在两条导轨上灵活滚动,其特征在于两条导轨分别由左右两段组成,左右两段以活动形式相连接,左右两段导轨通过活动形式连接后形成的夹角可以根据需要加工圆弧半径的大小进行调整。石料加工机械工作台上安装有板材切割机,还有石料磨光机、石材墓碑加工机。
这一切,别说老石匠看不明白,其他人也看得眼花缭乱,不知怎么能搞石雕。这时,徒弟开始表演。他先使用板材切割机切割石头,示范给参观的人看。就在老石匠感到奇怪的时候,机器转动了,一个盘子转动起来,向摆在平台上的石头割去。火花飞放,机声轰隆,没多久就将石头割开。再过一会,一块平平展展的石板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接着,徒弟又在早已准备好的石碑上表演雕花。只见他手上拿着一个小玩意,对着要雕的石碑左抡右转, 不一会就现出一个双龙抢宝的形状来。围观的人,不时地露出惊喜不已的笑容,赞叹不已。徒弟表演玩了,开始介绍他的工厂可以生产什么产品。他说,家乡的石头被加工成石栏、石狮、石板等产品销售到城里。还可以加工成石槽、石凳、石磨、石钵等石具,供村民选择购买。
老石匠看得呆了。太不可思议了!想起以前自己干石匠活,从石头凿成石板毛坯,凭着自己手艺好,起码也要干上三五天。徒弟的机器居然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那么一块石板就方方正正平平展展出来了!
老石匠不觉有一点凄凉,感觉到自己确实没用了。他看了看还在给乡民们介绍自己的产品的徒弟,没有上前去打招呼,慢慢地离开了。远远地望去,那早已有点驼的背影宛若音符中的“3”,一个不可能再发出强音的“咪”。
“咪”的谐音是“命”。难道这真的是乡村石匠应有的命运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