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老 头
村里有个孤寡老头,姓程。八十来岁年纪,门牙已脱落两颗,背驼得特别厉害,整个人成了个“七”字,头上倒是稀有地见不到几根白发,衣着也还算齐整,并不显得邋遢。
走路时常拄一根木棍,背一个破旧的白色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些什么,除了他自己,恐怕谁也不知道。
他有兄弟四个,排行第二,老大已得病去世多年。
印象里,他年轻时不是驼背的。有次碰到他,闲聊一阵后,忍不住问:“你的背是怎么驼的呢?”他“呵呵”笑两声后,轻描淡写地说:“我也不知道。最近十来年,好生生的,就一天比一天驼了。”
背虽驼得厉害,身体却少有病痛。“从没见他看病吃药呢。”熟悉他的人说。
他年轻时结过婚的,对象是当时下放在大队里的知青。能娶到知青,可见程老头年轻时还是有些魅力和能耐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后来那知青离他而去,也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
前些年,他在伴山庙守庙。每天傍晚,他拄着木棍,背着袋子,缓缓地,从家里出发,一步一步,经过菜地,经过山林,经过田埂,往庙里移去。累了,顺便坐在路边歇一歇。第二天上午,他又拄着木棍,背着袋子,缓缓地,一步一步,从庙里回到自己的家。
是的,他有自己的家。二〇一二年,国家实施保障性安居工程,给他修建了二十多平米的房子。
“现在政府好啊!老百姓饿不了,冻不了,还给我这样的孤寡老头修房子住。”他乐呵呵地跟我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去年,村里装上了太阳能路灯。一到傍晚,村道、组道,到处灯光闪亮,再不是昔日昏暗模样。
一天夜里,我在散步,远远地,见程老头坐在路灯下歇息。
路过老头身边时,我招呼道:“程伯伯在这里歇息啊!”
“是啊。你看到处装了路灯,晚上跟白天一样明明朗朗。我是在享政府的福呢。”
也不知从去年的哪一天开始,程老头不再去伴山庙守庙了。从他屋前经过,除了见他在做饭、吃饭,又不怎么见到他的人影。有一次问起,他说田地里去了,不劳动,哪里有吃的呢?人人想靠政府,政府靠哪个?
他在屋门前,用捡来的断砖垒成一个一尺多高、一平方尺不到的灶,用一个顶多能煮六七两米的铁鼎罐煮饭。没有菜锅,也就从没见他炒过菜。柴火是从附近山林里捡回的枯枝。
吃饭时,老头很少用筷子,多数时候用一个汤勺。吃饭的样子看上去很享受,坐在门前矮凳上,不紧不慢,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偶尔,身旁摆放个塑料碗,里面盛着些汤菜。便问道:“吃什么好菜啊?”他乐呵呵地应道:“侄儿子送来的好菜呢!”
他屋门前,有很少的一点空地,地里长了些不知是野生的还是栽种的鸭脚芹。
“伴山餐馆里,一碟鸭脚芹听说要十多块钱呢?过去吃的野菜,现在的人把它当美味了。”
我问:“你弄了些到卖么?”
“卖什么,我这里又不多,能卖得几个钱,过路的人想吃来摘就是了。”
一条三四米宽的水泥路从老头屋门前经过。老头叫它“人才路”。
“你看,从这里上去是学校,学生天天从这里经过,他们长大了是国家的人才。这不是人才路么?”
光景如此,还这般乐观,这么好说话,这样的老头,实在不多见。心里恻隐的同时,常常生出几分敬意来。
有一次,闲聊一阵后,临行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元钱来,递给他,说:“一点小心意,随便买点什么吧!”
他犹豫了片刻,一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感激地说:“你们也有你们难处的,还这样关心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好人有好报!”
“承你老人家金言!人人都会老的。”我回道。
“别个老得精致,老了还能为国家做贡献。哪里像我,老得不像个样子。”
“怎能这么说呢!年轻的时候……”
说到“年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一次聊天的时候,程老头跟我说过,他年轻的时候救过别人一命。
被救者七十多了,还健在。
那时他们在一处工地劳动,休息时有人下塘洗澡解凉。洗着洗着,一个水性不很好的人游入了深处,在水里扑腾起来,一沉一浮地,不停地喊“救命!”
洗澡的另外几人吓住了,没人敢靠拢去。
岸上的人也一个个慌了手脚。
眼看情形越来越不对劲,会些水性的他跳进塘里,使劲游近那人,然后扎进水里,抓住那人的一只脚,用力一推,将那人推了好远,推到了浅水处……
说起救人过程的时候,我看见程老头的眼神里闪现着异样的光亮……
(王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