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小镇还是挺有规模的。镇中心是供销社,周围依次分布着一家小旅社,一家小饭店,一家缝纫社,一家铁器社,一家诊所,甚至还有一家小小的邮电所和一个小小的候车站。
小镇离县城约莫十五,六华里,出了小镇地界,便是城步苗族自治县了。小镇叫邓元泰,这名字是有来由的,不过我没有去考究。大部分时候,我叫它的另一个名字:转湾。因为公路到那里后确实有一个大大的带陡坡的弯。九十年代整修公路,裁弯取直降坡,也就看不到过去的样子了。
我父母都在当地供销社工作,所以每年寒暑假,我都是在邓元泰度过的,也算是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了。那种恬淡悠远的偏僻小镇也确实适合我这种心境澹泊的人。
小镇也不过百来户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乡下人是不大有精确的时间观念的,而每天定时从县城发出的班车就成了记时的好东西了。所以经常听到荷锄农夫这样的对白:“看到中午的车过了吗?”“过了好一阵子了。”于是便有了下一步的计较。
象我这样放假的学生,就更不要时间观念了。父母也是放牛吃草地任其自然,每天便有了许多时间来东游西荡。好的去处还是有几个的,首先得推供销社后面的那片枞树林子。枞树成林的地方,地面一般是少长草的,只有满地的枯黄枞针。枞树的叶子是针状的,一丛一丛地附生在柔软的枝条上,掉落在地面的就是一根根七,八寸长的枞针,所以没有什么羁绊,任我们在林子里疯跑或漫游。起风的时候,整个林子发出大海一般的波涛声,低沉沉的,雄壮而悠远,实在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每逢赶集的日子,沿公路一,两公里都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但只要避进数百米之隔的枞树林里,便一切都清静了,那尘世间的喧嚣也仿佛融进了不息的林涛中,这种境界大概只有在庄子的文章里能够领会到。
小镇的夜晚也是很独特的。乡下人歇息得早,天一入黑,便呼儿唤女,收拢鸡鸭歇下了。繁星初上,夜晚极其寂静。寂静得你仿佛可以听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声音。至于这些声音是真的有,还是没有,也就辨不清了。很多个夜晚,我就听着这种若有若无的声音而沉沉进入梦乡。也有聚会消磨时光的时候,若是天气晴好的夜晚,会搬出一张竹床,几把竹椅,坐在平坝里,大人们谈天说地,多半扯到神鬼怪谈,小孩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越是害怕越要听,越听便越是害怕。这样的夜晚,四周悄然无声,一望无际的田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辉,远处的树木只剩下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淡淡的阴影,更远处的青山已经融入夜色几乎分不清。忽然一人说:“困了,回去睡觉吧!”于是便散了。如我这样的小孩子是一下子睡不着的,那些轶闻里的妖魔鬼怪在脑海中幻影化形,象放电影一样。心里是很害怕的,但终究抵挡不住悄然袭来的睡意,在无边黑暗和寂静中沉沉睡去。
小镇有一眼好井,可谓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这一眼井在一所学校内,有一阵子,我常常去那里洗衣服,周遭也有许多人在那里取水用。这该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井了,井分三个池子,每一个池子都用青色大条石砌成一个四方的围子。第一个池子是地下泉水涌出的地方,规定只能做饮水用,井水清澈透亮,约一米多深,并无鱼虾,只有些水草在透明的水中微微颤动。地下泉水的出水量很大,从井沿的一个缺口溢出到第二个池子,第二个池子比第一个略大些,规定只能用来洗菜淘米。第二个池子也有一个缺口,井水流入第三个池子,第三个池子就比较大了,有五,六个平方,是用来洗衣服的,旁边还砌了一个乒乓球台大小的洗衣台。乡人们都很自觉遵守规定,几乎没有违反的。无论天晴落雨,风霜冰雪,井水都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如许,潺潺而流,既不涨落,也不浑浊,水温恒定,夏季略感冰凉,冬季略感微温。县城也有一眼好井,叫“武陵井”,水质是不错的,但终究不及小镇这眼来得天然野趣,并且充满活力。
在小镇时日久了,也颇知道几个小镇的人物,从尘封的记忆中拣几个出来说说。
有一个常年赶马车的鄢师傅。在汽车还不太普及的那时,供销社长期请一个赶马车的鄢师傅来运送货物,诸如把收来的皮毛山货运到城里,再从城里运回日用品,农药化肥种子什么的。这鄢师傅命运不太怎么好,娶了个老婆,很年轻就去了,留下俩个小孩,家徒四壁。因为生活艰难的缘故,鄢师傅显得比实际的年龄要老很多。不过他是个极其厚道老实的人,我坐他的马车也有很多回,他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赶马车也是一桩辛苦沉闷的活,无论寒暑,清早出门,入夜才归,还是遇上好的天气。若天气不好,有时半夜才回来。尽管如此,鄢师傅几乎没有出过错,象数目不对,丢失货物啦,所以供销社的人很信任他的。我有时看他,觉得他就如同那匹同样饱经风霜的老马,每天踩着不变的节凑,在县城和小镇间来回奔波。红尘繁华亦不使他心动,生活艰难亦不使他丧气,他心境平静得一如那眼井水。他后来还是娶上了老婆并且家庭和睦,他的大儿子也争气,考上大学出去了,这是我后来听别人说的了。
我父母在小镇也有一个至交,是一家姓潘的当地农户,我叫他潘叔叔。外表是极其憨厚,其实他是一个能人,有时给我们家送一些新鲜蔬菜什么的,我们也尽其所能地帮他一些忙,无非是买一些难买到的东西。在当地来讲,他家是不错的了,只是没有儿子,养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倒还出落得如花似玉。他也很宝贝三个女儿,倒养得不象乡下人而象城里人了。本来我们两家有做儿女亲家的打算,后来终究没成。他的三个女儿虽然没有从读书上找到出路,但听说都嫁得不错。大女儿如今在广州安家落户,而且极其孝顺父母,为父母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想来当初那些暗地里嘲笑他没有儿子的人该惭愧了。
小镇人物当中有一位姓邓的,论起来还是我的远房亲戚,只是辈份上似乎比我小很多,不过我还是叫他邓叔叔。他是在诊所上班的,但不幸是三十来岁就得了绝症,儿子才三,四岁。其实那时我是不知道他得了绝症的,因为他家每天都吃得很好,有酒有肉,高朋满座。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时他就得了绝症并且他自己也清楚,但他是个很豁达的人,与其悲悲切切,不如快快乐乐走完这最后的日子,所以,竟是一点也看不到忧伤了。其实,他何尝没有痛不欲生的时候,每每疼痛难忍,他就用大剂量的杜冷丁来镇痛,而绝不做所谓的有效治疗。就这样,甚至他什么时候去了,我都不知道。以平常心视死生大事,这倒是我平生所仅见,惜哉!
九十年代,小镇一度衰落,而今天又渐复元气,那当然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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