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
这年的水头溪果然应了这句老话,有了空前的盛况。三十夜里,被“瓜菜代”的苦日子冷落了好长时间的灶塘里,柴火熊熊,光照四壁,热闹异常。到十五夜里,更是大闹花灯的热潮,狮子、龙灯,光辉璀灿,闹声沉沉,一片如痴如醉的狂欢。
元宵这天,天刚断黑,按捺不住的水头溪的社员们,舞着大脑壳龙灯,率领着鼓乐、狮子队伍,闹闹热热、浩浩荡荡直奔源头山游来。
源头山也早有准备。村街坪院扫得干干净净,大队部大门洞开,茶水、烟卷、鞭炮、米酒一应齐全。干部们正在门边恭迎,单等龙灯到来。
当山谷震荡着热闹的鼓乐声时,一条光华熠熠的彩龙游来了。于是,源头山沸腾了。芽花细崽们,后生妹娃们,大哥大嫂们,老爹老奶们,肩着板凳,提着烘笼,喊着嚷着,乐颠颠跑出家门,聚在大队部门边,等待着看热闹。
在难耐的期待中,长长的龙灯队伍终于穿过树林、山垭,到源头山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响器队。他们直进大门,鱼贯而入,很快拉开阵势:八面脚盆鼓,八面铜广钹,在正屋廊檐前一字儿排开;两套小锣小鼓,分布在两侧厢房站定。这些盛行于湘中山区的传统打击乐器,很有点特色。那脚盆鼓,形如脚盆,一面蒙皮,一面露空,大槌一擂,响声沉著悠远,如雷滚动;那帽大边窄,形若钢盔的铜广钹,重十余斤,大如草帽,击钹者,如同武士操练,昂首挺胸,成弓箭步站定,用左手平端一钹,用右手执另一钹高举下击,发出震耳的“锵”然之声,共鸣极好,袅袅余音不绝于耳;那小锣小鼓,敲起轻快而多变化的花鼓套子,再伴之以欢乐而热烈的唢呐,乡音民风,韵味无穷。这一番鼓乐齐鸣,把个风火墙四合大院搅得地覆天翻。
源头山按传统的习俗,从龙头踏近大队部门边起,就放鞭炮,谓之“迎灯”。
水头溪的妙计果然得逞了。迎灯鞭炮响了好一阵了,特大龙头却被阻在大门外边进不去,把源头山的几个大队干部急得抓腮搔耳。红色的火花在夜色中闪烁,噼啪的炸响在接连不断,大门边上空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这使大队干部们心痛了,他们不愿干瞪眼陪鞭炮,便自认败了第一个回合,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一齐动手,拆的拆门扇,扳的扳龙须龙腮,七手八脚硬把个大脑壳龙头勉勉强强塞了进去。
源头山的智囊们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就在他们忍辱拆门扇,感到十分丢脸恼火的时候,一个刁难客龙的主意提出来了。原来这一带接龙有个习惯:龙灯进门,大门紧闭,才表示主家迎龙的热情和诚意。龙灯起舞之后,主家鞭炮未停,客家龙舞也不能停。反之,客家舞龙不停,主家的鞭炮也不能停。谁停就是谁失礼,谁认输。如果中途停了鞭炮,客家的龙灯即可不辞而别,扬长而去;如果是舞龙中断了,主家便可不客气地开门送灯,以示逐客。源头山的智囊看准了龙头太大,舞动不便,非力举千斤的特大力士难以持久,便献计用不停的鞭炮声来拖垮客家龙灯。大队立即采取了这一建议,并派人分头到各家各户收罗鞭炮,打算来一场鞭炮与体力的拚磨。只要对方体力稍有不支,中途停舞,立即开门逐客,给水头溪人一个难堪。
尽管源头山这一着十分厉害,哪晓得偏偏碰上初生之犊的龚众。这后生心里没有虎,更没见过虎,自然不会怕虎。他一心想要当人暴众显显身手,为水头溪争光,让自己扬名。这震耳的锣鼓,如潮的观众,本来就足以叫他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的了,加上那密集的鞭炮声,更刺激了他的勃勃豪情。他浑身是劲,如刚揭盖的蒸笼,热气直冲;又像才打足气的皮球,气足劲也足。他只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身轻似燕,能举得起,跑得动。龙灯一进院坪,他就不存力地高擎龙头,跳跃,舞动,奔走起来,如同一匹驰骋沙场的烈马,矫健、灵活、有力,赢得阵阵山洪暴发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多少双晶亮的眼睛,——俊俏妹子和年轻媳妇痴迷的亮眼睛,直盯着他转圈儿。在她们眼里,这头扎白罗帕,身穿月白褂,腰煞紧身带,腿裹青绑腿的小后生,活脱脱就是个英武俊逸的“白袍将军薛仁贵”。
在锣鼓、鞭炮和如蚁的观众的鼓动下,舞龙立即进入了高潮。
舞龙的既起劲,看的也起劲,舞龙的累出一身热汗,看的也挤出一身热汗。舞龙是一台热闹戏、看的也是一台闹热戏。就在舞龙达到白热化程度的时候,看的也进入到如痴如醉的狂热境界。那里三层,外三层,高三层的密密匝匝的人群里,一会儿后面挤上来,一会儿前面退后去,如同起伏的波涛。人群中时常出现一些愉快的小风波:这个的脚被踩了;那个的头被碰了,随着“哎哟”的一声呻吟,“斫脑壳,瞎了眼”的詈骂之声便骤然而起。也常掀起不大不小的“妖风”。一股人浪涌来,掀翻了前面的板凳,人像倒墙一般跌了下来,又撞翻了某个老婆婆的烘笼,一时火星四溅,叫骂不断。在这热闹的场合里,最安静的观众是妹子家,最不安静的观众也是妹子家。她们既害羞,又好奇。她们总是一副羞答答、文静静、不敢言笑的模样;却又不甘寂寞,眼睛像流星似的四处扫视,见到些许有趣的事儿,就要兴趣浓浓地吃吃笑;遇到一点鸡皮蒜皮的小事,诸如肩被碰、脚被踩之类,也要尖声娇气地叫骂。总之,她们这么成团打堆聚在一起,确是一台热闹的戏。此刻,挤在西边檐口下的,正是这样的一台戏。
就像有一种磁力在吸引,这些妹子们的眼光都很自然地射向舞龙头的“月白褂”。而周围很多男子汉的眼光又总是朝她们堆里睃。这些人的心不在灯光辉煌的龙灯上,而在那小小的两盏能把人心照暖、照软的明灯里。他们之中正有两盏这样的灯。它们挂在一张有着一排乌黑、微卷的刘海的白净脸盘上。那柔和的脸盘,十分精妙地摆布着挺挺的鼻,秀气的嘴,和一对迷人的小酒窝。使人哪怕只看上一眼,就会刀刻斧斫般地记在心里,总会想起她,总也忘不了。她是源头山谁都知晓的漂亮妹子竹花。不能怪众人的眼睛野,只怪她长得太漂亮了。既然人的眼睛是看东西的,谁能舍得不看她?对于四周射来的滚烫烫眼光,她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她的心早被舞龙头的那个“月白褂”勾去了。
“舞得好!”热烈的喝彩声骤然而起。
她也在心里喊:“真个舞得好!”却不好意思喊出声来。
“娘的,硬是水头溪风水好,养出这样镖悍的好后生。”有人这么赞叹。
她也在心里赞叹:“真是打着灯笼火把难寻到的好后生呀。”
有知情的在一旁向人介绍:“这后生是有名的龚大汉,名叫龚众,才二十岁,正是出山虎。”
“才二十岁?”她心里格登一跳,没来由地红了脸。
“什么虎,什么龙罗,一个跟爹老子坐化子轿的角色。”这是轻蔑的语调,显然带有几分妒意。
“叔爹,什么叫化子轿?”一位后生好奇地问。
“你们年轻人当然没见过。那是旧社会讨米要饭的叫化子坐的。”老汉这样回答。
“有轿坐还当叫化子?”后生很有些不解。
“哈哈,那可不是地主、财老倌坐的那种轿子。”老汉解释着。“叫化子中有些比瞎子、哑子、跛子还要可怜的瘫痪人,站不起,走不动,连挨家挨户要饭都办不到,没法活下去,地方上有善心的人,为救人性命,便牵头捐点款,给做一座小木屋似的轿子,让他住在里面,轮流送到各村去讨施舍,以求活命。比方说先送到张村,将轿子摆在村边,逢吃饭时,自己敲响挂在轿门边的木梆。听到木梆声,就会有好心人给送残羹剩饭。这么过上十天半月,大抵全村人都尽了施舍的义务了,便邀上几个人,将化子轿送到李村……就这么张村送李村,李村送王村地轮着圈儿吃百家饭。龚众从落地那天起就没得娘,跟爹老子的化子轿来到水头溪没多久,爹爹也死了,那时他才五、六岁。”
“好可怜哟,亏了他熬,好容易长大成人啦。”一位老婆婆忍不住扯起衣襟揩眼泪。
“亏他交好运,遇上水头溪糍粑心肠的老书记,认他作干崽,收留了他,像带亲崽一样抚养他,还送他读了中学。”
“只因他是吃政府救济,吃公众饭长大的,老书记送他读书时,才特意给他取名叫龚众。”
“龚众,龚众!”竹花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会的她,比舞龙的龚众还要忙。她眼睛紧随着那月白褂身影转,两只耳朵却张得长长的,在专注地偷听关于龚众的议论。从心坎里希望他越舞越起劲,越舞越精彩,也希望从众人口里听到更多关于龚众的情况。她亲眼所见舞龙的他,和耳朵里所听以往的他,自然地交融在一起,构成一个她似乎久已相识,早就向往的可亲可敬可爱的形象。她正被搅得心醉神迷,神志恍惚的时候,突然腾起倒海翻江般的一片喊“好”声,打乱了她的思绪,扰乱了她的注意力。挨她站在板凳上的一位好姊妹,突然激动地将她的腰搂得铁紧,倚在她耳边软迷迷地嘟哝道:“啧啧,那舞龙头的真了不起,好大的力呀,舞得飞起!”她心里陡地颤抖了一下。她这才注意到女伴们的眼光,也都跟她一样,全都跟那个月白褂身影牵在一起了。她没来由地生气了,生女伴们的气,生自己的气,仿佛自己突然失掉了什么,被人家夺走了什么。
伴着锣鼓、鞭炮狂舞的长龙才将结束一个高潮,观众中又爆发一阵热烈的呼喊:
“再舞个龙打滚呀!”
“好,欢迎欢迎!”
竹花焦急而生气地白了人群一眼,心里埋怨道:“太不心足了,还要人家舞新花样,人又不是铁打的。”她痛惜那个舞龙头的龚众哥,真希望他歇下来,喝口水,歇口气,舒展一下筋骨。
舞龙的没有丝毫迟疑,他们开始缓慢地绕圈子,让二十七个拱子拉开有规则的等距离,在院坪里团成三圈,做着狂舞的准备。锣鼓舒缓一阵之后,又突然变得激越,如同战鼓急敲,又如惊雷轰鸣。龚众应着鼓乐声高举起龙头,渐渐加快脚步,接着便小跑起来。正跑着,突然龙头猛朝下栽,来了一个倒翻斤斗,从中腰的龙拱间钻将过去,眨眼工夫,又翻了起来,昂头向前。待小跑几步之后,龙头又猛地折转身来,栽将下去,然后从另一龙拱间钻了过去……如是反复团转钻舞,形成错乱扭折翻滚的形态,确如翻滚在碧波浩荡的江海之中,气势磅礴,形态生动。
掌声和喝彩声,如同江海的涛声,一阵接着一阵。竹花也激动地跟着鼓掌。她的心里随着龙头的舞动而跳动。那矫健、活泼的龙头,正穿梭般在龙拱间运行。龙舞得越来越快,竹花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突然,一口气在喉咙里猛窜,她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窜出来,跳得又急又猛。她吓坏了,被眼前出现的惊险场面吓坏了。她分分明明看见,就在龙头猛朝下翻滚的时候,一只蜡烛掉下来了,落在纸糊的龙腮上,立时升起一团耀眼的火光。那火光象烈焰一般烤炙着她的心,烤得她难熬难受,竟忍不住地惊呼了一声:“啊!”
真是鬼使神差,这一声惊呼引起他的特别注意。就在他伸手从容扑灭火焰的时候,他蓦然回头,朝呼声处匆匆投过来极关心的一瞥。那一瞬间,他的眼光触到了一道明亮而深情的眼光,那是一种清亮得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心灵深处的眼光,是一种叫人看到一次就永远难以忘怀的眼光。一股暖烘烘的舒快感顿时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猛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劲更足,气更旺了,把个龙头舞得更是生龙活虎了。
那一声惊呼也吸引了更多的眼光。但这些投向她的眼光不似原先那么柔情了,而是带着明显的怨艾。
那一声惊呼也吓坏了她自己。她嫩白的脸儿也像着了火,烧得她十分难受。她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内心秘密,再也不敢当人暴众地站那么高了,也不敢那么痴心地观看了。她悄悄溜下板凳,极不情愿地悄悄离去。
狂欢热浪的半个钟头过去了。舞龙的还不曾显出倦意,而源头山的鞭炮箩却渐渐现底了。放鞭炮的人一见情况不妙,赶忙向大队干部告急。在这偏僻的山乡,再也无法搜寻到鞭炮了。经过紧急的磋商,他们只得体面地退却,匆忙婉言送灯。
当水头溪的龙灯队伍,在热烈的鞭炮声中,趾高气扬地走出大队部时,大路两旁,早已排好由妇女、妹子组成的犒劳队伍。主人以好客的传统风习,准备了充足的红糖米酒、滋粑甜酒和又脆又香的米花,犒劳辛苦的灯队。
自豪和喜悦,如同三月春水,溢满了龚众的心田。高度的亢奋,胜利的陶醉,使他神驰眼花,竟然没有细心留意路旁,只顾扛着龙头自得其乐地走。正走着,耳里突然流进燕语莺啼般的一声招呼:
“大汉哥,喝碗糖米酒解解乏。”
他猛然转过脸来,呆住了。他又触到了那道眼光,那道龙头着火时从昏暗处射过来的明亮得能汪出水来的眼光。那眼光的上下,是一头乌丝,一张秀嘴,两个微微抿动的酒涡,和一副高挑挑的身材。他紧咬嘴唇,暗自赞叹:真是下凡的七仙姑那般美貌的女子啊!正是这样一位下凡仙姑似的人儿,用一双白净纤手,端着个漂亮蓝花边瓷碗,盛了满碗飘香的糖米酒献在他面前。酒还没喝哩,他倒先醉了,醉得痴呆木讷了。他太感谢她了,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觉得太古板;想说几句逗她喜欢的俏皮话,嘴又僵得被谷芽糖粘住了一般,好一阵也没说出来。他的精灵跑得无影踪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对于异性本能的顺从。他顺从地去接碗,可是不争气的手却无端地颤抖得厉害,把碗里的米酒荡出不少。这叫他很难受,觉得在她面前失了格。他急着将酒喝干,猛一仰脖,“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你的龙头舞得真好!”她嫣然一笑,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失态。
他痴痴盯着她如花的脸盘,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问了句等于没问的话:“你家在源头山?”
“嘻嘻!”她醉人般地轻笑,从心里喜爱他的憨厚。
“你叫什么名?”他一问出口,就被自己的冒失吓了一跳,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怎能这么无遮无掩、直通通地打听一个漂亮妹子的芳名呢?他又觉得自己失了格,耽心她不高兴,耽心她会把他当成轻浮男子。
她却像什么都没感觉到,只默默地慢慢朝那蓝花边碗里筛酒。
“她生气了。”他忐忑不安地这么想,不好意思再看她,想悄悄逃走,免得她骂自己“轻薄”。
她又递过来一碗香甜扑鼻的糖米酒:“米酒是不醉人的,再来一碗吧!”她对他的不快表情感到不安,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朝他忽闪了几下,便低了下去,轻悄悄地说:“我叫竹花!”
“竹花!竹花!”他喜饱了,端在手里的酒也不晓得喝。
“舞龙头的,脚生根了怎么的?”舞龙拱的在后面紧催。
“你叫竹花?”他突然这么问。可是她已逃走了,躲到妹子堆中去了。
在龙灯继续行进的时候,前面耍珠宝的,后面举龙拱的,都取笑龚众:
“龚众,那漂亮妹子看上你了。”
“众伢子如今是英雄啦,从来美女爱英雄嘛。”
龚众扛着龙头走着,心里喜滋滋地想:“我怕真是交桃花运了。”
初春夜里的风,凉飕飕的,洗去了深身的热汗,吹发了米酒的酒力。他觉得步履轻飘飘的,高一脚,低一脚,酒醉了,心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