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黄土伴忠魂
今年,大舅哥六十周岁,是他大寿之年。妻说,如果他还在的话,我们无论如何是得回家去给他祝寿的。即或妻不这样提醒的话,我也肯定能够想到祝寿这一点的。他是妻唯一的哥哥,十八岁当兵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牺牲了。四十多年了,每个生日他都一个人孤单的自己过,哪怕是老家风俗里逢十的大生。
今年,大舅哥牺牲三十九周年,按照老家的算法,大舅哥牺牲四十年了。妻说,要组织全家去给大舅哥扫墓。大舅哥牺牲四十年了,全家三十余口人,除几个人分别去看过他两次外,其它人都没有去过。我想,也确实该让后辈们知道他们的舅舅到底在哪里。
几十年了,无论是给他过生日祝寿,还是为他扫墓,这件事情年前就摆在了我们面前。经过一番计划,今年清明节前,我们几小家也只能各派代表,从三处向广西进发,第二天在南宁聚齐稍稍休息,当晚赶到凭祥市,第三天即四月二日清晨,前往大舅哥所在的墓地,去给他扫墓,给他祝寿。
不会是激动,却又有点儿激动。出发前一天晚上,我竟然有些失眠了,好久后才睡着。
在广西边防部队工作了那么些年时间,我对边防一线很熟悉。九二年离开的时候,边境口岸已经开放贸易往来了。离开广西后,我也只是在0六年妻转业时带她和儿子一起去给大舅哥扫墓到过广西,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那次去给大舅哥扫墓,也是因为自己手边的事情很多,来去匆匆,哪里也顾不上去看看,甚至连凭祥市到底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儿子还小,站在哨所最高处,望着对面越南的山山水水一一向我发问时,我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生怕突然从哪里射过来一发子弹伤着他。这样的事情,在我还在广西边防的时候是经常发生的。我们每次去前线哨所,都是偷偷的去,之后也只是趴在坑道边上偷偷的观察前方。这样明目张胆的站在哨所前沿,那肯定是找死的节奏。陪我前去的朋友笑说我太敏感了。我说,可能是习惯吧,条件反射。
这次提前一天出发,我留足了时间。大家都赞成先去我的老部队看看,然后再直接从那里去凭祥。也顺路,只是绕了点路程。也罢,离开那里三十六年了,我也确实想她!那是我生活战斗过的地方。虽然我知道那里现在肯定早已经变成了猪圈,或者木材加工厂,或者木耳生产基地等等各种可能,总之不可能再保留部队的原样。我驻守的地方的地形跟桂林凭祥等明显广西特征的完全不同,那里地处云南、越南和广西三地交界处,全是深山,權木荆棘林立,杂草丛生,既没有城镇,也没有村落,几座营房孤零零地立在一条峡谷中,一条小溪绕着营房转了半个圈。我们还在的时候平时想见着个人都很困难,真正是白天兵看兵,夜晚看星星之处,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们那样说,也只是顺从安慰我而已。这样,我想去老部队看看的念头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心里便坚定了只去给大舅哥扫墓和祝寿的决心。
给大舅哥扫墓,姨姐们自然会准备祭祀的物品。可去给他祝寿到底带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只有老家那一杯黄土。虽然“青山处处埋忠骨”,但对于出门在外的游子,没有什么比乡愁更加揪心,何况大舅哥的情况介于几者之间。大舅哥于国是忠烈,处处可以为家。于他个人是游子,他是牺牲在越南的土地上的,无处安身。于亲人他既是游子更是孤魂,没有谁能够陪伴他。他是忠烈,祖国没有忘记他,给予他立功奖励,授予他烈士称谓,也值。他是游子,却也有那么多战友相伴,他们难道就没有过聚会么?至少每到清明节,驻地学校也会组织学生们去祭奠一次呢。他是游子、是孤魂,早早的、远远的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取一杯家乡的黄土覆盖在他身上,就可以让他永久的感受到家乡的气息,把他的孤魂与家乡连在一起。我想,这是给大舅哥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赶到凭祥已经是夜晚十点钟左右了,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准备休息。夜,静得怕人!我推开窗户,桔黄色的灯光把街道照得通亮。它们一条一条,就像大舅哥他们二月十七日凌晨出发时曳光弹划出来的线条一样,又像是从不同地方向同一方向射出的一群群火箭炮炮弹的飞行轨迹,它们织成了一张大网。夜空里,月亮静静地悬挂着,偶尔被飞过的云遮挡住。月亮旁边,一颗星星眨着眼睛,像是要告诉我什么一样。我知道,那天凌晨,凭祥的夜空肯定被炮火照得通明,大舅哥就是从这张大网下冲向越军阵地,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大舅哥二十年青春铸就了他的忠烈人生,何以不感动天地?于我们,一辈子的思念,只有传承他的高洁风骨,才能告慰他的英灵。
清晨四点多钟,跟在南宁住时一样,像是有人把我们多数人叫醒来了。这里离他只有三公里路,他盼我们都已经四十年了!
到凭祥市民政局办理完祭扫手续,我们没再停留,直奔大舅哥所在的南山烈士陵园。
找到大舅哥的墓碑,外甥们把从家乡带来的祭祀品恭恭敬敬的摆放在他的墓碑前面,按照老家的风俗,燃烛点香烧纸,给大舅哥敬献了三杯家乡的米酒。我把从家乡带来的粘满亲人泪水的黄土洒在大舅哥的墓碑周围,用手轻轻的细心地抹平,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安息吧,哥!您是祖国的功臣,大家一直记得您;您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永远思念您。
陵园后面山上,传来几声鸟鸣,像布谷鸟的声音,又不像。我想,是不是大舅哥对我们的回应?
离开墓地的时候,太阳刚好冲出云层,天空像雨洗了一样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腥红的阳光洒照在陵园上,给每一块墓碑都涂抹上一层淡红,把我们覆盖在大舅哥墓碑周围的故乡的黄土照得金黄。这一杯黄土,让他四十年后再次感受到了故乡的气息,从此就如同跟亲人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