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都市里的老乡
听说后面货站有事做,大暑次日清晨,不等杜爹引荐,沿着商店后边的马路便疾步而去。绕过几栋宿舍,后面是大型仓库货运场。两根火车轨道象巨大的莽蛇把头伸进来,几个车皮靠着站台,敞开硕大的肚皮,看得见里面成堆的麻袋装满了黄豆、玉米之类的东西等着卸货。
沉闷的库房门,轰然洞开,一群粗野健壮的工人陆续过来开始卸货。两个人叉开双脚抬起一个麻袋,看分量足有二百来斤重,另一个人躬着背钻到麻袋底下,“嘿”的一声扛起来便走,一个接一个,一袋又一袋地往仓库里码堆放妥。
大暑见了,鼓足勇气走近一个工头模样的大汉,特意显示出自己并不孱弱的臂膀,大胆地说:“大叔!分口饭吃,让我――跟你们一起干吧?”
大汉点燃一只香烟,云里雾里用那强悍而怜惜的目光从上而下、从下而上的打量他。不远处有汽车在鸣叫,一个保管员在另一个库房门口探头招手,冲这边喊:“牛头!带几个兄弟过来,发汽车的货啰!”
姓牛的工头操一口河南话,应声来了,拍拍大暑的肩:“小伙子!和胡子他们过去,试试看吧!”
“嘿!”络腮胡子带头扛货上车,一边稳步向前走,一边冲着大暑嚷:“走八字步,气往上提!”。
大暑鼓足劲,站好桩,跟着“嘿”地一声扛起货,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向坎台边的汽车……小山一般的重负压在背上,周身发热,头顶冒气,任麻袋磨损衣服磨破皮肉,任汗水挂满眉梢渗透眼睛,大暑坚持着,一步捱一步,一袋接一袋。“……天、将、降、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大暑心里默默地体会着这段文字的内涵,累得不行的时候,每跨一步,便诵读一字,肌肉的酸痛似乎少了一分……
晚餐吃饭之前,伙头给他也倒了一碗老酒。他推辞说不会喝,将酒全部让给牛头。牛头给他倒回半碗,说是活络经血,开胃健体,坚持要他喝一点。
大暑回头又给络腮胡子倒一些,仅留一点猛喝下去,只觉得酒精在口腔里发火,从鼻空里喷烟,麻木着舌头,刺激着喉咙,吞半口入胃,吐半口搓手,五脏六腑热乎乎的,全身毛孔火辣辣的,给肩上也揉一点,肌肉酸胀、关节疼痛的感觉似乎也好了许多。
肥多瘦少的猪肉炖炸豆腐,大铁锅里烧的糙米饭,大暑敞开肚皮,吃了几大碗。
倒在房库一角的地铺上,隐约听着这班劳苦兄弟酗酒、抽烟、神侃、海聊,不一会大暑便进入了梦乡。
……一辆看不见头望不到尾的火车鸣着长笛,“咔嚓、咔嚓”停在站台前,肩背手提的人群争先恐后地登上了车门,大暑却怎么也挤不上去,一排排房子一样的车厢由慢而快地向前移动,大暑急得大喊,
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想追,却怎么也跑不动步。。。。。。
……忽然,半空中一辆铮亮的轿车飞了过来,收拢一双古怪的翅膀,自动停在他的身旁。他好奇地坐了上去,试探着拧开驾驶台上的机关,轿车竟然启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操作方向盘,一路穿过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直奔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又来到穷乡僻壤的泥沙路。。。。。。车到一座巍峨的石山脚下,前面没了路,只见一蓬南瓜伸枝蔓叶,长得异常茂盛,瓜兜扎根在黑土中,藤蔓象一条条又细又长的青蛇,努力地伸向前方,卷着的茎须顽强地扎在碎石之间,片片翠绿托出朵朵鲜花,不知为啥?开的却是荷池莲花,姹紫嫣红,婀娜多姿……
触景生情,大暑敏捷地敲击驾驶台上的键盘,奇迹出现了:轿车竟然生出两条履带来,象坦克一样,驾着它盘山向上,一路无阻,车轮滚过的岩石岭,便成了一条标准的公路,一直通到石山之巅那片石林。
极目远眺,群山连绵起伏,登临怪石,形态嶙峋万千:或昂首耸立,如屈子叩问苍天;或侧身眺望,似怨妇望断秋水;或连峰,好象驼队出征;或横卧,俨然老牛反刍;或平如床,有棱有角,可躺可卧;或尖似笋,竟相破士,拔地而起……
大暑心中纳闷,这不正是老家石山冲岭上那片石林吗?!曾几何时,自己呼朋唤友,流连其间,指点着穷山恶水,发誓要改变那模样。
忽然,石缝里钻出许多儿时的伙伴,正在捉迷藏,一边拍手,一边在唱:
“……石山沉,石山重,我被石山挡了路,
石山转,石山移,我把石山翻个底……”
大暑惊讶地走过去,迷失在霞光辉映的石林中。
处暑节那天,牛头从货站办公室领来大把钞票,兴奋地给大伙发工资。兄弟们数着那汗水浸出的票子喜形于色。络腮胡子盼着回河南老家给母亲办七十寿酒,领钱时就向牛头请了假,说是赶下午的火车便走。
好几个老乡竟托他带钱回去,说是家中的女人们急用,并一再交待哪里该开支多少,哪里不能花销,五尺铁汉顿时变得婆婆妈妈一般,啰嗦了好几遍,胡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将钱放入贴身衣袋里。
又有人担心胡子将钱放衣袋里不安全,一个说将它捆扎实吊在档里,另一个借一条保险皮带给他,拉开反面的锁链,将大额的钞票折好塞进去。
络腮胡子按大伙的办法,将钱扎牢往裤档里一吊,皮带扣紧,一副镖局走江湖的样子,带着兄弟们的嘱托,归心似箭,匆匆走了。。。。。。
大暑也领到四百多元,他怀揣着这微薄而沉甸的钞票,鼻子酸酸的,心里想着家中考上重点高中的弟弟小暑还等着要交欠着的学费,于是也请了假,顶着午后似火的骄阳直奔邮局去。
营业台业务很忙,当他兴奋地填好汇款单时,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当他谨慎地收好回执单时,激动万分地喃喃自语:母亲啊!儿子终于用你赐于的手与脚挣到了第一笔钱啦!弟弟啊!你赶快补交了学费,好好读书吧!我会想办法挣更多的收入寄回来的,你们放心吧,我在这里很好……
从邮局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杜爹来找他,说是介绍他去货站用三轮车送货,比装卸轻松而且赚钱,大暑高兴地答应了。杜爹知其为人,索性请他住到店里,帮他守商铺,老俩口便回后边单位宿舍去住。
大暑白天帮货站送货,晚上便把车锁好睡在杜爹店里,从此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迎着朝晖,踏着晚霞,风里来,雨里去,大暑每次都认真负责地把雇主的货物及时、安全地送到指定的地方,碰到没去过、不熟悉的地方,便查看地图,询问交警,一来而去,市区郊外,四路子便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