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聋子走了，走得很凄惨。栽倒在后山上的一个草坪里，姿势就再也没有变过，就那么孤凄地、永远地走了。
中了风、半边偏瘫的二儿子两三餐不见父亲给他去做饭，一瘸一瘸地寻到父亲独居的旧屋子里，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张聋子的近邻宣华家知道了，觉得事情不妙。宣华爱人马上打电话给我：“汪老师，聋子不见了！你跟宣华去找一找吧！”
天空中下着细雨，空气闷热得厉害。我和宣华穿着套靴、打着雨伞分头行动，在我们想到的聋子可能去的后山边的每一处地方，山道、林边、草丛、池塘、菜地，寻来觅去，找了三个多小时，没有任何发现。
或许是心灵感印的作用吧，聋子失踪的第三天上午，他的哑巴三弟，十多分钟时间，在离屋子不足一里远的一处草地里，发现了他兄长的尸体。
我与张聋子，是有些渊源的。生产队时，邻队，他十一，我十二。从小到大，直到在大队当民办教师时，我的头发都是在他家里打理，尤以张聋子给我理发的时间居多。说实在话，张聋子的手艺并不怎么好，他用剃刀剃鬓角时，下手很重，会让你有一种生痛的感觉。也不知哪一年，他在离老屋一里多远的地方修建了现在居住的屋子：平房、瓦面、四排三间、砖木结构。几十年后，我回到乡下，我的住地与张聋子相距百米左右。
张聋子姓张名柏让，七十多岁年纪。叫他张聋子，其实有点不敬，但地方上几乎没人管他叫张柏让，老老少少，都叫他张聋子。
他原来住蔡家塘老街上。兄弟四人，没有姐妹。他老大，耳聋、能说，跟他交流，你要比划比划，打很多手势；老二、老三哑巴；老四能说、耳也有点聋。
年轻的时候，地方人都说张聋子讨了个好婆娘。也是，凭张聋子的外在条件，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又天生的耳聋，怎么可能娶到胡氏那样的好婆娘呢。原来，胡氏家庭成分不好，那时候讲阶级斗争，贫下中农要与地富反坏右划清界线，成分不好的人家子女是难以嫁娶的；张聋子家住老街，家庭成分贫农，父亲是生产队里贫协主任，又有一手理发手艺，张聋子师从其父，三天两头操刀，挣些手艺钱，家里倒也过得不差，但兄弟四个，聋的聋哑的哑，条件好些人家的女儿，谁愿意嫁到张家做媳妇呢？可怜胡氏，攀高不上，无可奈何，嫁到张家，成了张聋子的婆娘。
张聋子基因倒是强大，婚后，与妻子胡氏生育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啊！要是争气些的话，张聋子晚年的光景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了。儿子一个个长大，要吃、要穿、要读书、有个病痛要看医生，家里负担越来越重。妻子胡氏忙了田里忙菜地，忙了外头忙家里。张聋子呢，有人上门理发手艺做在家里，没人上门就提着个装了剪刀、剃刀的小木盒子各个院子里到处走，做些上门生意，闲时又在家里破竹篾，织些鸡笼、鸭笼、竹围子卖，家里才算勉强过得去。
也是张聋子命苦。大儿子打工在外，娶妻后，跟岳父岳母住到一起，因常年迷恋彩票，弄得家里经济拮据，夫妇不和；二儿子外面打工，娶了媳妇，日子开始好过时，岂料中风，落下个半身不遂，妻子看到家里没有个盼头，逐渐开始冷落，对丈夫不管不顾；三儿子外面打工，不洁身自爱，染上艾滋病，三十多岁就早早离世；满儿子在外做保安，收入低，借了些钱修了新屋，屋还没修好，因无力还账，多年不敢归家；妻子胡氏，累出一身病，六十多岁就一命乌呼，撒手而去。可怜张聋子，强忍丧子之痛、丧妻之悲，一天又一天，艰难地度着时日。眼看着张聋子背愈来愈弯，两鬓的青丝渐渐变成了白发……
困苦如此，张聋子没有倒下。多少回，他病倒在床，就在大家以为他难以熬过时，他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你面前。他不能倒！他的二儿子需要他的照料。每天，他一日两趟，风雨无阻，步履蹒跚地行一里多路，去给二儿子做饭菜。他要尽可能让二儿子吃好些，好早日恢复健康。
种田的劳动干不了，理发的生计也早因手头的笨拙而放弃，鸡笼、鸭笼年头到年尾也卖不了几只，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别无选择，他只能做些力所能及旳事。他走到哪里，废纸废盒捡到哪里，积多了，就卖掉。房前屋后的菜地他还能种，至少瓜果蔬菜不需要花钱去买。他在家里养鸡、养鸭、养兔，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会一一卖掉，将钱凑起来，以作长久计。
他那么窘困，却决不在人前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你见到他，他会笑着跟你打招呼，还会主动跟你东聊西扯。
最让我们佩服的是，他从不想占别人小便宜，从不随便拿人家的一丁点儿东西。我与许、钟三家人修建房屋时，他有事没事一天几趟地跑过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边角木料、铁钉、码钉、铁丝、钢筋之类，从没顺手拿过你一点儿。实在需要点边角材料什么的，他一定拿了来让你看过征得你点头同意。
他心肠也热，砌墙、修保坎、铺路、搞绿化……他什么都要看看，时不时还想插一手，帮帮忙。结果是不帮还好，有时反倒给做工的师傅们帮出一些小麻烦来。
看到他这样子，我们三家人都愿意帮衬他一些。房屋装修的时候，家里所有装饰材料、家用器具的包装纸箱都送给他。他的鸡、鸭养大了，兔子能出笼了，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按市价购买。他偶尔捉到一条蛇给我们，我们付钱给他，决不让他吃亏。他很高兴，很感激。但他不愿白受我们的好处，总想方设法回报我们，有时他会给你送上一两根山上挖到的竹笋，有时他可能给你送上一小把采自山边的野生鸭脚芹（一种野菜），有时他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放一两个红薯或白萝卜什么的在你家门前。
现在，张聋子倒下了，倒在了山地里。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放着他割兔子草用的镰刀和装草叶的塑料编织袋。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栽倒，怎么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愿天国里的张聋子，从此过得舒适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