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无猜
子露是我的哑妹。
我们的家乡在湘西南茫茫丘陵中的某个山脚下,叫秦桥。据说当年秦始皇南征百越,路经此处,见一溪河挡道,遂采石筑桥,大军得以行。而此处蛮荒,民多未开化。征越将军附庸起风雅来,勒石记功,取此地名为秦桥。江南水乡,多水亦多桥。当年之秦朝已不可寻,而斑驳简朴古拙之桥随处可见;当年大军踪迹已杳然不可寻,而秦之古朴淳蛮之人风,生生不息,千载而下,至今犹存。
子露与我族虽不同姓,但与我辈分相同。家宅相临,前后不过十丈。爸妈取我名为子愍,三个月后子露出生,名字中也取一“子”字,为子露。
露为晶莹剔透之物,可为冰肌,可为玉骨。而她的父母大约是希冀她美丽如斯的吧。
子露美则美矣,然长至五六岁,仍小嘴紧抿,不能出一言,只会咿呀。子露的家族中没有此类先天的遗传病。后经医生诊断,原来子露的妈妈在怀她七八个月时,意外感冒,误用药物,最终导致子露口哑。
子露的父母当年也是高中毕业,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有雄心,敢闯。在子露三岁那年,她爸妈外出打工。因思念家中老少太甚,年底回家,怀揣一年所得,顾不得车超载与否,执意归来。终于惨祸发生。她的爸妈乘坐的汽车行到一大山腰间,因雾大,冰冻路滑,车冲下山崖,双双罹难。
子露于是与她的爷爷相依为命。
子露因与我家极近,又只小我三个月。自然亲若哥妹。
犹记得村口的大樟树下,是我与子露每日必去的地方。樟树枝繁叶茂,伸展如大屋盖。村人每每外出或归来,定要到这里歇息闲聊的。所以常有屑小之物留下,引得无数蚂蚁而来。我便与子露天天跑到这里看蚂蚁。常常带些饭粒或半块糖果,白天的时候忘了回家吃饭,爸妈喊,因为入迷,也听不见,多半是被拧着耳朵提回家去的。傍晚的时候也忘了归家,子露便偷了爷爷的火柴与白蜡,点亮了来看,照亮它们归穴的路。子露心地善良,树下蚂蚁多,行人也多,常有蚂蚁被踩伤或踩死。若见到被踩死的蚂蚁,子露便难过地将它们的尸首装进竹筒里面,找一向阳处埋掉,插一枝柳枝,以示哀葬;若见到受伤的蚂蚁,她必带回家去救治。若是救好,她必是手舞足蹈;若是死掉,她便眼泪簌簌;若是她见到有人踩到蚂蚁,她必跑过去推那人,如若那人不知就里,逗她,她必撅起小嘴,与那人生气几天。
那个时候,过家家也是常有的。子露做我的小娘子。我找些砖块,采些花叶,居家过起日子来。每每这时,我会折些柳枝,编个花环,弄些香草鲜花,饰以点缀,戴在子露头上。看她清新幸福的笑。我也会微笑着对子露说,以后我要娶了你,便生如这蚂蚁一般多的孩儿,天天带他们玩。子露听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羞羞地低下头微笑,有些许的局促。
绕村流过的小河自然是极好的去处。但子露怕水,只在岸上等我。我便一个人下到水里玩。可是我还是要捉弄子露的。拍起水溅到她身上。子露急了,胡乱地抓起地上的枝叶草等扔过来,我也不躲,让她扔中,然后大叫一声假装很痛,乘机潜进水里,游得远远的,让子露看不见。爬上河岸,悄悄绕到子露背后。子露见我在水里消失,自然大急,咿呀咿呀叫喊起来,仍不见我出来,终于无助,眼泪流了出来,当真失去了我一般,楚楚可怜。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在背后捂住她的眼。她先是一惊,终于反应过来,捶我一拳,猛地钻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我揩她的眼泪,看她因急咬得几透血丝的小嘴,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痛不已。可是年少轻狂无知,我以后还是会捉弄子露的。子露虽知我弄的是骗局,可是她也会每每相信。我知道,不是子露笨,是子露在乎我。
转眼我们便到了上学的年纪。只得告别草莽时代,可是子露因不能讲话,照例是不能上学的。但是子露冰雪聪明,惹人怜爱,老师也不忍拒绝她爷爷的请求,还有子露那纯净无邪的眼睛的恳求,还有我自告奋勇竭尽全力帮她的承诺。于是答应她与我一起读书。
子露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会。她上课极为认真,每次考试,她稳拿第一。大概是子露长得漂亮,可是不会讲话,没有爹娘,但成绩出奇地好。于是有许多人爱搞恶作剧地取笑她。有一天中午,我在午睡,子露哭着跑来告诉我--看她的手势,我知道是她被一些男生欺负了。她委屈得不想再来读书以免见到他们了!我年少的血液一下子被点燃了。天性中有一种保护别人的心理,更何况是子露!我跑到欺负子露的那个男生那里,拉着睡眼朦胧的他便出了门。未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便给他吃了一拳。我的拳头击中了他的鼻子。痛得他嗷嗷大哭起来。虽然他比我高半个头。可是我大义凛然地警告他,以后不准欺负子露,其他人欺负她也一样找他算帐。也许无理是解决无理的最好办法,于是他被镇住了。子露害怕打架,她便站在我的背后,我拉住她的小手,告诉她,只要有我在,便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子露一个劲地点头,破涕为笑。这一刻,我便如君临天下,感觉自己是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自此以后,子露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直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后,子露的成绩是足以让她上这县城里的每一所高中的。但子露极为孝顺,见她的爷爷已年老,她不忍心爷爷为她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于是说服所有人,如九年前一样,我答应竭尽全力帮她,而子露亦可以拿我的课本自学。她于是留在爷爷身边,在家学做农活,操持家务。
十六岁的子露,已如含苞欲放的花蕾。清丽脱俗。连村子里的私塾老先生也惊叹子露的美,可是也惊叹子露的不会讲话。去上高中前的暑假,两个人似乎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什么,玩得也不如以前那么疯癫与放肆了。可是每至无人的时候,我便执子露的小手爬上山头去看落日。来到小河边去听蛙鸣。更多的时候我与子露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一会儿马驹一会儿苍狗,看鹰扬翅飞过高空大天,任思绪飘飞。与子露畅想我们的未来。直到满天星斗,夜露降临。子露的初吻也落了下来。我搂住子露温柔地看她。而子露含羞承着我的目光,内心如一头小鹿在冲撞。我告诉子露,我说一定要她做我最美的新娘。子露则拉过我的手,让我摊开手掌,在我的手心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轻轻咬我的唇,要我永远记住这痛,永远记住她。
记住这无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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