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傻子是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住在大江边的一个小山村里。
傻子三岁时的一天深夜，发了一场高烧，山村交通不便，缺医少药，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高烧转为脑膜炎，留下后遗症，人就变得傻乎乎的了。
慢慢的，村里人就忘了他真正的名字，都直接叫他傻子了。
傻子所在的小山村，风景很秀美，是有名的古村落。
村边的大江，也是一条年代久远的有名的河。
据文献记载，有很多文人骚客曾写过很多诗文赞美过傻子所在的村子和大河。
这一点，傻子是不知道的。
傻子没念过书，不识字。
傻子喜欢一个人呆在江边，看日出日落，看潮涨潮汐。
江的对面，是一座州城，据说也是一座古城。
傻子从没去过对面的城市。
不光是傻子，村里人也很少去对面的城市。
因为去那座城市，要绕道到很远的上游。
上游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过了桥，再绕道，才能到达对面的城市。
当然，也可以坐渡船过去，可江面很宽，江水很急，出过几次事，渡船就取消了。
傻子走路一颠一颠的，根本走不了远路；傻子上船大呼小叫的，骨子里畏水，所以傻子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江对面的城里玩。
傻子喜欢在太阳落山后，看江对面城市里辉煌的灯火。
父亲天黑找不到傻子的时候，就会到江边来寻他。
父亲找到傻子的时候，往往会陪着他坐上一会儿。
傻子就用手指指对岸，含糊不清的告诉父亲：“灯，灯，灯……”。
傻子说话的时候，嘴角就不停的流下长溜溜的哈拉子来。
父亲就会怜惜的解下腰上的汗巾子去擦傻子嘴边长流的口水。
父亲往往会自言自语：“这河上要是有一座直通城里的桥就好了，有座桥，爹就不误你治病了！”
什么叫桥？傻子不懂。
傻子愣愣的看着父亲，嘴里叨念着：“桥，桥，桥……”。
父亲每每会长叹一声，然后牵着傻子的手引他回家去。
2
工程队开进小山村的时候，小山村沸腾了，因为工程队的人对村里人说，政府不仅要修一条高标准的精品公路，还要在江上，修一座直通城里的大桥。
工程队的毛脸包工头说：“我们修的是一座仿古石拱桥，样式和上游的那座老石拱桥差不多。知道为什么要修石拱桥吗？因为你们这里是古村落，政府已经向联合国‘申遗’了，所以一切要按传统的来，以便修的桥和周围的环境看起来很谐调。”
村里人不知道什么叫“申遗”，也不想关心什么“申遗”，他们想的和关心的，就是能不能上工地干活挣钱。于是，为了谐调和毛脸包工头的关系，他们轮番采用传统的待客方式，宰土鸡杀土鸭蒸烧酒，请包工头上门吃饭，好酒好菜的款待着，然后等着包工头在酒桌上涨着毛脸红着眼珠扛着重头答应他们上工地做事。
傻子的父亲也想上工地做事，也请了毛脸包工头。傻子妈的厨艺很好，特别是一道豆腐做的菜让包工头吃了后赞不绝口。包工头吃喝高兴了，不仅答应了傻子的父亲上工地做事，还说傻子妈做的豆腐，可以专供工地的干部食堂。
毛脸包工头是个很健谈的人，趁着酒兴，还在酒桌上给傻子的父母亲描绘起修桥后的美好蓝图来。包工头说：“桥一建，路一通，你们进城就容易了，城里人到你们这里也容易了，这一来一往的，你们的经济就活了。”傻子的父母亲就鸡啄米一样的不断哈腰点头：“那是，那是……”。
傻子也站在旁边拍着手呵呵笑。
包工头就趁着酒兴逗他：“傻子，你笑什么，你听得懂大人的话么？”
傻子嘴里就含糊不清的嚷嚷：“修桥好，修桥好……”。
说着说着，傻子嘴里的哈拉子又流下来了。
毛脸包工头就拊掌大笑：“这傻子，蛮聪明的！”
3
桥，很快就开工修建了。
桥，一天天越来越像桥了。
傻子天天去工地上看修桥。
桥像一道彩虹，横跨大江两岸，炫着傻子的眼睛。
父亲高告诉傻子：“这是座大型四跨石拱桥，国家花了一千多万呢！一千多万啊，那可是好多好多的钱！”
傻子似懂非懂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桥，然后又指指桥，嘴里又含糊不清的说：“桥，拱桥，四拱桥，钱多啊？呵呵！”
傻子嘴里的哈拉子又流下来了。
父亲叹了口气，摸摸儿子的头，有点无奈的自语自语：“儿啊，小时候你好聪明的，我当时还希望你长大后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给乡亲们修一座进城的桥呢！唉，我的希望是落空了哟，不过总算有人来帮我们修桥帮我们完成心愿了！”
傻子不说话，默默的陪着收工后的父亲回家。他们身后，仍然是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吆喝起伏、人声鼎沸的修桥的工地。
4
修桥的工期是一天天紧了，父亲加班越越多，收工越来越晚。
不管有多晚，傻子都呆在工地上，陪着他的父亲，守着他的父亲。
傻子寸步不离他的父亲，天天陪着父亲出工、收工、回家。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父亲却早早带着傻子收工了。
母亲正在做饭，很奇怪，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怎么这么早？”
父亲叹了口气：“唉，别提了，毛脸包工头说，这个月的工资要延迟发了。毛脸包工头说，这工程他们亏大了，现在连买水泥的钱都没有了。”
母亲问：“没钱买水泥，这桥怎么修啊！”
父亲说：“是啊，我们这一阵子一直在偷工减料，工头告诉我们，没钱买水泥，就用沙子填，就用沙子替代水泥啊！”
母亲叹了口气：“这些黑心鬼，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父亲说：“是啊！是啊！”
父亲闷头喝起酒来。
母亲又叹了口气：“孩子他爹，这豆腐我不想做了，豆子又涨价了，但工地上给我们开的豆腐价还是一样，我不想做了！”
父亲疑惑的抬起头：“其它人不也在送豆腐吗？怎么没听他们说？”
母亲说：“你知道个鬼啊，人家送的那也叫豆腐，人家是掺了米浆掺了假的！我们做的豆腐，可是货真价实的好豆子！我们豆腐的味，才是真正豆腐的味！”
父亲也叹了口气说：“现在的人啦，怎么就没一个实诚人呢？看我们修桥的那个石头，松垮垮的，软绵绵的，这些像豆腐一样的石材，就是修桥的主材啊！而且是什么石头都敢往桥里砌，也不管合不合缝牢不牢靠，有些地方石料与石料的空隙，可以伸得进个头去。而且，这桥的基础也没搞牢实，五月份，一号拱桥突然下垂近十公分，当时把正在施工的我们都吓跑了！你看那些砌桥的浆水，全是沙浆，一点粘合力都没有，就像豆腐渣一样。我们做工的私下里说：‘什么叫豆腐渣工程，这就叫豆腐渣工程！’。修桥是万世的功业，这些缺德鬼啊，也不怕以后生小孩没屁眼！”
母亲紧张的说：“他爹，那你做工要小心些，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
父亲点点头，用探询的眼光望着母亲：“要不我们的豆腐也掺点假吧！”
母亲不干了，脸沉了下来：“这样的缺德事，我是坚决不会干的，我还要给我傻儿子积点阴德呢！”
父亲就笑笑，突然恍然大悟的对母亲说：“收工的时候，毛脸包工头告诉我，现在工地上没什么小菜吃，他叫我们送豆腐时，顺便也把豆腐渣卖给工地的民工食堂当小菜吃。”
母亲就笑：“这工头可真小气啊，以前在我们这里吃鸡吃鸭的，现在却让我们这些乡亲吃起喂猪用的豆腐渣来了。那不真的应了你那句话，吃豆腐渣的工人修豆腐渣的桥！”
父亲也笑了起来：“差不多，差不多，差不多就这么个意思！”
坐在父母旁边闷头吃饭的傻子，也突然放下碗大笑起来。
父亲、母亲都觉得很奇怪，几乎是异口同声问儿子：“傻宝，你笑什么？你听懂我们说什么了么？”
傻子就伸出双手在父母面前激动的比划着：“桥——豆腐渣！桥——豆腐渣！呵呵呵……”
父母无语，面面相觑，一下子却扑哧一下都笑了：“这傻儿子，这傻儿子……”
傻子嘴角的哈拉子又流了一地。
5
修桥的工期越催越紧了，工地上已经打出了很多红色的宣传条幅。
父亲认得几个字，有一次心情好的时候，就念了其中一条给傻子听：
“抓质量，超进度，打造精品路，州庆献贺礼！”
父亲念得很起劲，傻子呵呵拍手笑。
父亲还对傻子说：“儿啊，桥马上要完工，毛脸包工头说，到时候要搞庆祝，城那里有城庆，桥这里有桥庆，有很多大官要来剪彩呢！到时候还要搞通车仪式，有很多车子要从桥上过呢！啊，到时候不知有多排场，有多热闹呵！”
“好啊，好啊！”傻子仍是呵呵拍手笑。
父亲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到时候肯定要放很多烟花，就像春节联欢会一样，五彩缤纷的烟花，城里放，桥这里也放，多美啊！美死人了！”
“烟花？”傻子停止了拍手，歪着头一脸疑惑的看着父亲。
父亲爱怜的摸着傻子的头：“对啊，烟花，那些冲上高空然后一闪就不见了美丽的烟花啊！以前我们只能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隔着江远远看的城里的烟花啊！桥完工的那天晚上，我们可以就近看喽！毛脸包工头说，完工那天晚上，桥这里要放很多烟花的！嗖——砰——哗，烟花升空喽，烟花闪开喽，烟花落下来喽！”父亲欢快的得像个孩子一样。
傻子却越发含糊了，嘴里喃喃念着：“桥——烟花——闪闪，不见了！桥——烟花——闪闪，不见了！……”
傻子的话像咒语一样，父亲的心里一下子感到隐隐不安起来。
6
毛脸包工头安排傻子的父亲去桥底下拆模。
父亲绕着桥墩边的脚手架看了一圈，马上就发现问题了。
脚手架明显下沉了，父亲用手指一比划，发现脚手架至少下沉了十来公分。
脚手架下沉，证明桥墩地基不牢啊，证明桥正在下陷啊！父亲怕了，马上叫毛脸包工头来看。
毛脸包工头也绕着桥墩转了一圈，沉着脸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就叫一个工人去买了些纸钱和供品来，在桥墩的地桩边烧了纸，洒了酒，歃了鸡血，然后就开始安排工人加固桥墩的地基。
傻子默默的看着大人做着一切，表现得特别安静。
父亲从供品里拿了一个苹果给傻子吃。傻子刚咬了一口，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四肢抽蓄胡言乱语起来。
民工们一下子就围了过来，细心的民工似乎听到傻子嘴里念念有词：“桥要倒的，桥要倒的……”。
民工们一下子呆若木鸡，毛脸包工头的脸黑沉黑沉的，像傻子家被柴火熏黑了的铁锅。
父亲忙陪着笑脸不断解释：“我儿子这抽风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毛脸包工头回过神来，就冲着那些呆鸡一样的民工大吼：“站什么站，看什么看，马上开工，加固，加固，给老子赶快加固！”
民工们于是马上又跑回原工位，抓紧干起活来。可刚干一会儿，桥下却像下暴雨一样，哗哗哗的从桥的天平上流下水来。民工们又慌作一团起来。
毛脸包工头马上又开口乱骂起来：“你们慌什么慌，上面正在给桥面浇水，有水漏下来，有什么可怕的！”
拆模板的时候，民工们发现拱桥上有好多窟窿，大的可以钻进一个人脑袋，小的可以伸进一只手去，问毛脸包工头怎么办？毛脸包工头不耐烦的对他们说：“这点球事也问我，把沙子填进去，弄点水泥浆糊了不就完事了！”
此时，傻子的抽风病还没有过去，他的嘴里仍然在念念有词：“桥要倒的，桥要倒的……”。
父亲蹲在他的旁边，心里极为不安。他使劲的掐着儿子的人中，焦急的等着儿子快快清醒过来。
7
父亲又出工了，傻子拉着父亲的手，跟屁虫一样的跟着。
父亲对傻子说：“儿啊，桥修好了，毛脸工头说今天就开始拆架了，拆完架后，就要把工钱结算给我们了！工地上的事没几天做了！”
傻子没做声，只是把父亲的手抓得更紧了。
父亲还说：“儿啊，今天我老觉得不劲呢，我眼皮跳得厉害，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说老实话，这架不应这么早拆呢，桥还湿巴巴的，浆还没干透呢，时间还没到呢，毛脸包工头就要把架子拆了，说八月半一定要完工呢！要赶州庆献贺礼呢！唉，有点险啊！”
傻子没做声，开始用力掐父亲的手。
父亲恼了，有点生气的说：“傻宝，你要掐死你老爹啊！这么用力，痛死我了！”
父亲恼怒的甩开了傻子的手。傻子却超到父亲前头，拦住了父亲。
父亲急了：“傻宝，你要干嘛，你拦着我干嘛，等下爹要迟到了，迟到了要扣工钱的，你知不知啊！”
傻子却一字一顿的对父亲说：“我，今天，不让你，去！”
傻子吐字之清晰，在父亲听来是前所未有的。父亲惊讶得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可父亲仍然要走，父亲说：“不行，我得去，毛脸工头说了，今天除了工钱，还有红包拿的，你别拦我，我得去！”
傻子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嗷嗷叫着向父亲扑来，他抱住了父亲的双腿，不让父亲挪步。父亲挣扎着要向前走，傻子就毫不客气的像疯狗一样张口就咬了父亲大腿一口。
“啊——哎——哟！”父亲痛得叫出声来，但他的“哎哟”的“哟”字还没来得及落音，“轰——哗啦啦——呯呯哐哐——轰——”一个更大的声音却地动山摇地响了起来，震得父亲似要晕了过去。
父亲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工地，十来秒之间，那条彩虹一样的宏伟的大桥，一下子就蹋了下去。桥的大拱和小拱，你推我我推你，一下子就把这座长虹一样的大桥整趴下了。
工地上陡然间死寂又骤然间喧嚣，建筑的尘灰像弥天的大雾，警笛声、哭喊声、惊恐的叫声，在迷雾中混搅，乱哄哄的场面，让人不忍耳闻目睹。
父亲倒抽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烂泥巴一样，瘫了。
傻子却没事人似的，拍着手蹦着、跳着、叫着：“桥——倒了好呢！桥——倒了好呢！……”
这次，傻子眼里、鼻子里、口里，流出的全是湿漉漉的哈拉子，脸糊成了一个大花圈圈。
傻子仍旁若无人，拍着手蹦着、跳着、叫着：“桥——倒了好呢！桥——倒了好呢！……”
写于2007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