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背后,现有一片竹林。
我家屋背后,原本没有竹林。
有一年,父亲在一户人家的地边,捡到了一个刚挖出来扔掉不要的竹篼子。
竹篼子上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马鞭。
父亲拾起来一看,惊喜地说:“这是楠竹篼子呢!好,好,好,有马鞭就好,就能发笋子!”
月塘人管竹鞭叫马鞭,叫法很形象,竹鞭一节一节的样子,确实像一种叫鞭的兵器。
可竹鞭终究不是兵器,它是竹子的生殖器。
父亲把屋背后一块地狠狠地挖松了,然后把竹篼子埋在土里。
一年过后,屋后就开始长出笋来。
头两年,是几根几根地出笋。
过了几年,是十几根十几根地出笋。
笋子一年比一年多,一根比一根粗。
没几年,我家屋背后就有了一片小有规模的竹林了。
我刨开泥巴看过,最先长出的笋子,就长在老竹篼子竹鞭的第一个节上。
最先的笋子就是竹鞭的儿子,笋子长成竹子,竹子发出鞭子,鞭子再长出它的竹儿子、竹孙子、竹玄孙子、竹灰孙子……
竹的子孙无穷匮也,于是就有了我家这片竹林。
父亲经常为当初偶拾一个竹篼成就一片竹林的举动而自豪,他常常边望着竹林边摸着我的头说:“崽啊,竹子是有灵气的,竹子发,人就发。我们周家发家的任务,就寄托在你的身上咧!”
天啊,多么沉重的一个任务!
天啊,多么勉为其难的一种寄望!
我满脸绯红,热得厉害,嘴里小声嘟囔着:“别,别,别指望我,我没有那么狠的一条鞭……”
有了这片竹林,我有幸吃过鲜嫩的夏笋和脆甜的冬笋。
有了这片竹林,我有幸因为调皮享用过父亲烹饪的“竹枝子炒屁股肉”。
父亲那道菜太拿手了,经过竹林随便折根竹枝子,照着我的小屁股轻抽,这菜的味道就出来了。
有了这片小竹林,我家就不用去武冈城里的农贸市场买原竹或其制品了,我家的晒席、凉席、凉床、竹椅、箩筐、竽筛、米筛、水杓……原材料全部产自屋后的竹林。
因为有了这片小竹林,农闲的时候,就有走村过巷的蔑匠过来问话:“主人家,有什么竹货要做么?”
记不得是哪一年哪一天了,好像我已念初中,又好像我还在念小学,反正,我就记得有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蔑匠就是这样问着话儿进了我家的门。
老蔑匠的模样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面皮有点黑,特别会说,嘴里兴冲冲侃着,手上的活却麻利着。
我家要做一张凉床和几把竹椅,父亲把蔑匠带到屋后的小竹林,要他自己选材。
老蔑匠几畲刀砍下去,就把一棵碗口粗的竹子劈倒了,然后是修枝、剖蔑,他动作麻利,手法娴熟,全部动作似乎一气呵成,父亲非常满意。
剖蔑的时候,老蔑匠一畲刀劈下去,他轻轻地“咦”了一声;再一畲刀劈下去,他又沉沉地“咦”了一声;当他第三刀劈下去的时候,他叫出声来:“主人家,你们快来看!”
父母以为有什么事情,连忙跑了过去。
老蔑匠一见我父母,立马拱手道喜:“主人家,你家这屋场好啊!”
父母面面相觑,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老蔑匠一脸神秘,压低声音指指手上劈开的竹节疤子:“你们看到么?这每个竹节疤子里都排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罗汉,你这屋场是块福地,要出贵人呢!”
父母把老蔑匠手上的竹节疤子抢过来放到眼皮底下细细端详,竹还是竹,疤还是疤,没看出啥名堂来。
老蔑匠在旁指指点点:“你们看,你们看,你们细细地看,这竹节疤子里面排满了一排排米粒一样的圆点,像不像一排一排的罗汉?我告诉你们,例像,我做蔑匠几十年了,这样奇异的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我听师父讲,竹子里长罗汉的人家,会出大福大贵的人咧!”
父母经老蔑匠这么一点拨,又再细细端详起那竹节疤子上的一圈小圆粒来,“咦,真有点像罗汉咧!”
老蔑匠一脸不屑:“哼,我几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说海话!古人称竹子叫‘管’,‘管’是什么?管就是笔,你家竹子里长罗汉,证明你家要出拿笔的人,要出文曲星,你们晓得么?”
父母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看来他们是晓得了。
自始至终,我一直站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看他们看。
我心里一直在嘀咕,我还是不晓得,不明白。
我正一脸懵懂的时候,父母又把我拉到老蔑匠面前:“先生,你看我儿子,长大后会有出息么?”
老蔑匠退后几步,给我相了相面,又摸了摸我的脸,唾沫四溅地说:“这孩了耳朵好大,生就一副贵相,以后有大出息,绝对有大出息!”
父母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我却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心里直骂:“这死老头子,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我要是以后一点出息也没有,这不是要给人看笑话吗?”
我一下子没来由就觉得肩上像挑了担谷一样,突然重了许多。
当天的餐桌上,菜式极其丰盛,有鸡有鸭。这在一个农家对待一般工匠的伙食待遇上,也算是前所未有吧!
月塘那地方,禽族的屁股叫翘,只留给最尊贵的客人吃。我家如果没来最尊贵的客人,吃翘绝对是父亲的专利。现在来了个舌吐莲花的老蔑匠,父亲高兴之下,乐呵呵地就把专利心甘情愿出让了。
我看到父亲和老蔑匠为了一个鸡翘和一个鸭翘在餐桌上推来让去,最后还是让老蔑匠一个人呷了。
此后经年,我家会出贵人,会出文曲星,一直成为父母心中一个遥遥期盼的预言。
很多年过去了,我虽然读完了高中,但大学还是理所当然落榜了;后来出来打工,先是卖苦力,后来转了一个基本靠笔混饭吃的工作,可直到现在也没混出多大出息,离那个预言中的文曲星,应该是差得天远地远了。
我在一个偶然的时段里,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老蔑匠,想起了他曾经的预言……往事历历在目,我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种想记录的冲动。
那不是一个预言,那更是一个寓言!
2008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