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

父 亲 之 死

王忠义

每个人都会死去，这个谁都明白的道理，只上过一年多学堂的父亲知道，上过多年学堂有大学文化的我更没有理由不知道。然而当死亡之神真正降临到父亲头上的时候，我的父亲似乎表现得毫无思想准备且很有不舍，虽然其时父亲年已九十有一；亲送父亲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我，也觉得父亲走得突然了些、快了些，认为如果自己应对得当，送医及时，父亲再活三五几年应该不成问题，因此常常心里痛悔、自责不已。

父亲弟兄两个。大抵天下父母偏爱长子些吧，我的伯父被寄予的希望明显较父亲多，最能体现这意思的莫过祖父母让伯父多上了两三年学，这使得伯父比父亲更有文化些。然父亲小时样貌俊俏、天性聪慧，格外招人喜爱。祖父旧时在城步邮政局做职员时，一为官同事多次跟祖父提起，要将父亲过继给其做儿子，祖父执意不允。祖父爱子之坚定令后辈钦敬，同时我们也多少有点为父亲觉得遗憾，以为父亲当初若是跟了祖父那做官的同事，前程很可能一片灿烂呢。

许是命里注定吧，比父亲书读得多的伯父一生平平，没混出个模样，当然这也不丢人，正常得很。倒是父亲，因为读书少，好好的机会都只能眼睁睁放弃。新中国第一次土改时，工作组干部们赏识父亲，想带父亲走出去，父亲认为自己肚里墨水少，缺乏信心与勇气，谢却了干部们的好意，自此毕生为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话又说，相比绝大多数农民，有一段时间，父亲应该过得不怎么苦和累，甚至于称得上有些潇洒。年轻时父亲人才出众，又有些文艺才能，在地方上有些名气。他与人合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广受欢迎，看过演出的乡邻们无不津津乐道。这使得父亲有机会进入当时公社文工团，所以别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父亲多数是在“轻轻松松”地唱或跳。

父亲的身体向来不怎么好。公社文工团解散后，回家务农的父亲饱尝了病痛的折磨。有一次，父亲被生产队派出在外地修渠道的时候，被队里人用竹杠抬了回来，这让我们姊妹几个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大不幸降临，好在结果只是腰椎间盘突出（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病的名称）引起剧痛，动弹不得。

记忆里，父亲时不时腿脚风湿痛、腰痛，城步威溪冲熊家岭上的草药郎中熊三爷便成了我家常客，我们称呼他为三爷爷。常见三爷爷这样药、那样药，也常见三爷爷用竹筒给父亲拔火罐、用小块的瓷片在父亲膝盖上放血……

后来父亲的风湿痛有了好转，但腰痛还是时有发生，而且一痛就很厉害，有时连床都起不来。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条件好些后，国公酒、冯了性酒成了家里常备；每年秋季一到，雷打不变的，家里必拣一副中药，泡一坛药酒。至于平时治疗，时吃，时贴，时敷，见多了，我都能叫出好些药名来。大约从父亲七十岁时候起，身为长子的我，义不容辞地将每年拣中药的责任扛在了自己肩上，一扛就是二十余年。

与病痛的抗争中，父亲年事愈来愈高。让人欣慰的是，除了腰椎间盘突出，父亲整个身体状况还算好，耳不背，眼不花，背不弯，走路稳当，一日三餐，晚上喝点小酒，每天都能上到顶楼劳动锻炼，种些时令菜蔬、给菜地松松土、施施肥、浇浇水……

大约从父亲八十三、四岁时候起，我每次从城里回到乡下看望他，陪他聊天时，他老人家就开始认认真真地、逐一交代起后事来：在生享受了，知足了，这么大把年纪，死无遗憾了；人死如灯灭，丧事简单办，不要吹吹打打，搞得那么风光；墓地就选在你娘坟地边吧……下葬用的石灰放在哪，油麻杆放在哪，跪拜用的稻草放在哪……想得何等周到，什么都做了准备，深怕我们临时忙不过来。起先我不以为然，一边听，一边宽慰父亲：“说什么呢！您身体好得很呢！”多听几回后，我的心禁不住软了，思想也开始动摇起来：“是啊，父亲也确实老了！”

农历二〇二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晚，突然接到弟弟电话：“你来看看父亲吧！”其时我已住到乡下，离老家不过一里多地距离。接听完电话我迅速赶往父亲身边。问一问，父亲说，感冒三天了，尿胀，排不出。隔壁屋里住着村医，赶忙弄了些药让父亲服下。同时叫来车，准备送父亲到城里医院去。夜九点多，动身上车前，父亲说感觉稍稍松气了些，明天再去吧。见父亲主意改变，我们也不坚持。怎知这一念之错竟造成不可挽回之势。翌日，父亲病情加重，我们速速将父亲送往医院。

检查、化验、服药、吊水……一系列操作下来，不见父亲有什么起色。再过几天，情形似乎一天比一天不妙。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父亲怕是时日无几。迷迷糊糊中，父亲似乎也有些心急，好几次，他自言自语：“是何滴呢？几天了，还是咯个样子！”他压根儿不曾意识到死神已经迫近，以为跟往常一样，治疗几天就可以痊愈，就可以回到家里去，继续跟那些老伙计们聊天、打字牌，继续上到顶楼去，侍弄侍弄自己的时令菜蔬，继续晚上喝点小酒……

住进医院的第七天，父亲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与家人商量后，征得医师同意，我们将父亲送回了家。当天傍晚时分，我们的父亲便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从发病到离我们而去，十天时间里，父亲没有半句话交代后事。我知道，他老人家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也舍不得就这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