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满
元满是我的本家,按辈分算来应该是我的曾祖辈,如果活到现在,早就年迈九旬了。
元满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被迫去服役。他的兄弟怕当炮灰,操起斧头狠心砍下了自己的食指,躲过了抓丁拉夫的大劫。
元满参加了淮海战役,是国军机枪手。在国军节节败退的时候,他与几个穷苦人出身的壮丁守护着一个碉堡。一颗流弹打穿了他的左臂,在共军招降的喇叭声中,元满用机枪挑起自己的白衬衫示意投降,共军的小分队得以顺利通过了火力点。元满从碉堡里爬出来,共军把他送到了后方医院救治。他的左手臂骨头被取出来,只剩一张皮垂吊着那只不太灵活的手。难怪元满从不穿短袖衣。
全国解放后,元满被作为国军投诚的立功人员对待,政府把他安置在衡阳纺织厂工作。他后来向组织辞职,请求回到老家务农。这样,元满放弃了衡纺的工作,在生产队做了一辈子老牛倌。
我小时候也跟随爷爷放牛,得知元满的一些旧闻。后来我稍大一点了,也与同伴在元满老牛倌的指挥下一块放牛,偶尔听他讲以前的故事。
大家都觉得元满参的是国军,是杀过共产党的大坏蛋,是共产党的敌人,为什么人民政府还要为他安排工作,我们心存疑问。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去向他求证的人都被他骂过,有的还被他用刀把子敲过脑袋。要元满开口讲故事是有点难的,但是知道他爱好的人就容易了。只要有烟或者有酒,是可以撬开他的尊口的。有一次我买了包乐园香烟,与他坐在水塘边放牛,他点燃香烟之后就有话说了。他告诉我,他吃了亏一世后悔不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从衡阳纺织厂辞职回来,不回家的话他就是工人阶级,吃国家粮快三十年了。我问他杀过共军没有,他死活不承认,说哪里杀过人,他只是个助手,机枪手被共军打死后他就挂出了自己的白衬衫投降了。他是个托机枪子弹的助手,不承认亲手杀过共军,不承认手上沾了共军的血。我说你至少是个帮凶,他就沉默不语了,使劲抽烟,我知道还要问下去估计就会被他用刀把子敲脑袋了。
元满回到家乡后,娶了老婆,但没有子嗣。因为残疾,生产队安排他干些最轻松的活,主要是放牛。牛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他辈分高,办事老成,就自然而然成了牛倌,带着一帮十来岁的孩子早晚进山里放牛。队长给他发了个口哨,他时间掌握得好,一到时间就吹响口哨,孩子们便陆续从家里出来,元满一声吆喝,“黄牛走先,水牛走后哦”,几十头牛便浩浩荡荡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赶,一群孩子有说有笑地跟在后面嘻嘻哈哈。
后来分田到户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元满的日子反倒不好过了。他是残疾人,他老婆身体也极差,患了几十年的腿病,干不了重活,劳动能力十分有限,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元满好酒,有菜无菜每天都要喝几杯的。好在他有堂侄儿,对他略有接济,双抢农忙时也帮他抢收谷子。他体味到了没有儿子的晚景多么难熬。
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叔叔问过元满为何不生育子女,他说在衡阳的时候有个女工与他相好,其实是结过婚的,只是没有举行拜堂仪式,生了一个女儿。那时阶级斗争喊个不停,运动频繁一拨一拨的搞,他当过国军,身上有污点,觉得自卑,怕连累耽误人家,就辞职跑了回来,老婆是不知道的。回到老家没被政治运动打倒就是万幸了,四十多岁才在院子里娶了个老婆,二手的,因为不生孩子被人扫地出门,他就草率地与人结了婚。
我爷爷他们都说元满年轻时确实一表人才,相貌英俊,皮肤白净,瘦瘦高高,就是命不好被抓了壮丁。当然,元满若不跑回老家,在衡阳也很难躲过历次政治运动,也许早就死掉,也许会有后福。
听说元满病了一场,之后他抽烟少了。我们也常关心他的身体情况。有一段时间不见他带队放牛,我们心里都不踏实。他恢复之后我们都非常高兴,但是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有一天下午,他执意坚持要去塘冲边的栾山里放牛,我们只好跟着他把牛赶到山上,一哄而散就摘菌子去了。快回家的时候,只见元满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自言自语,“这地方好啊,这地方好啊。”我们走近问他,他说这个地方好呢,死了就埋到这里。我们被他吓了一跳,回到家里与大人们说起这事,大家都认为元满的日子不多了。
果然,一语成谶。不出半月,元满就病了,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他悄然离世。
放牛的孩子们都说元满生前在栾山里的石头上坐了几个下午,在那里抽了不少的烟,他是早就看中那块地的。大家都同意把他葬在那里,没有立碑,他的坟正对着有几百年历史的老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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