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照眼明
邓星汉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是我读小学二年二学期的时候。我的父亲因工作需要调离了乌鸦井小学。父亲在这所学校教书的时候,我是随父亲住校的,父亲离开了,我就只好跑通学了。可这时我还只有五岁半。
从我家到我上学的乌鸦井小学来回有二十多里山路。沿途又尽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路上没有上学的伙伴。而且,我家乡初春的天气是很坏的。从正月初到二月底,基本上见不到晴天。天天冷雨扑面,大雾笼罩,道路泥泞不堪。我就像一只小蜗牛一样,每天起早摸黑,孤独地行走在大山里的羊肠小道上。
我的姨娘就很心痛我,在我跑了一个多月的通学后,就把我接到了她家里居住。我姨娘的家在水浸坪乡小田村一个叫缸子塘的地方,离我上学的学校只有四五里地,而且还有几个上学的伙伴。姨娘很喜欢我。我感到在姨娘家比在自己家里还要温暖,学习、生活都很愉快。
那时候,姨娘才结婚几个月,她还沉浸在新婚燕尔的甜蜜中。她又是个受人尊重、让人羡慕的小学教师,心里有着一种知识女性的优越感。她温文尔雅、活波开朗,不时地轻声歌唱,快乐得像一只百灵鸟。
姨娘是武冈县第五中学一九六一年的初中毕业生。在那时候,一个女初中毕业生已经是个人才了,就在一九六二年的秋天,政府安排姨娘到水浸坪乡小田小学做了一名教师。这个小田小学就设在缸子塘的一座暂时不用的仓库里。说是一个学校,其实就只有一个小学一年级和二年级合着上课的复式教学班。老师就是我姨娘一个人,所有的课程,她一个人承担着。
姨父在武冈三中初中毕业后,正赶上“八千湘女援新疆”的潮流。他这个“湘男”也就和同村的伙伴怀着火热的心加入了支援新疆建设的队伍,去到了石河子建设兵团。但是,天山的冷风很快就吹散了他的热情,而塔克拉玛干的风沙却吹不干他思乡的眼泪。没到三年,他和同去的伙伴又历经周折逃回了缸子塘。他由一名兵团战士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我的眼里,姨娘是很优秀的。她虽然身材矮小,但长相秀丽端庄,又有文化知识,能歌善舞。特别是她身上那种优雅大气的特质是一般女性所没有的。她来到这个村子里教书,恰似山野里开出了一丛兰花,给这里带来了一种新的芳香。村里男女老幼见了她,都喜笑颜开,称赞不已。
姨娘特别喜欢文学,空余时间总是捧着一部长篇小说在读。那时候最流行的《青春之歌》、《三家巷》、《苦斗》、《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小说她都读过。并且视书中的主人翁为生活榜样、人生楷模。她特别喜欢读杨沫的《青春之歌》,把追求理想和爱情的林道静崇拜为偶像。她的衣着打扮、举止言谈、思想行为都模仿着林道静,表现出新潮、进步、勇敢的个性。姨娘和林道静一样留着齐耳的短发,用发夹把耳边的头发向后夹着,稍稍露出一点刘海,穿一件竹兰布上衣,一条藏青色的裙子,肩上披上一条白色的纱巾。闲下来时,就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读小说。生活中的姨娘活像书本中的林道静。由于姨娘有追求纯真爱情的决心,她就冲破门第观念,很快就和大她九岁,身为农民,但长得英俊,又有真诚、勤劳、憨厚品质的姨父恋爱了,并且很快就结婚成了家。
姨娘除了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外,她还别出心裁的给窗户装上了用花格子布自制的窗帘;在房子古旧的木板墙壁上糊上了一层白纸,又在两边墙壁的中央各挂上一幅山水画;在书桌靠着的墙壁上挂了一块小方镜,镜框下面摆一个小巧的硬纸盒,用自己编织的挑花白纱巾罩在外面,放上梳子、牙刷等用具,看上去就成了一个精致的梳妆台。书桌的另一端摆着一个造型奇特、十分漂亮的瓷瓶。这个瓷瓶据说是姨父的祖上传下来的。瓷瓶外形是倚着古树斜卧在地上拿着玉杯喝酒的李白塑像。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眉,白色的脸,绿色的长袍,色彩柔和,线条舒畅,把李白自由浪漫、俊逸潇洒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棵古树的树干,就是个花筒。花筒里每天都装着姨娘从外面采摘回来的鲜花。书桌中央时刻摆着一本长篇小说,靠着书桌一端的地方摆着一把木椅子。本是一间陈旧而又狭小的房子,经姨娘这样一布置,就显得洁净雅致而又富有情调了。在这山村里真是别具一格的。
每天一大早姨父就起床了。他先去厨房里为我和姨娘做好早餐,然后就去地里干活。我起来洗脸后就到屋外的走廊上读课文。姨娘一般起得稍晚一点。她起床后,先把被子整理好,把家里的桌椅、镜框擦拭一遍,然后再梳洗打扮自己。梳洗好了之后,她又对着镜子照一照,自己与自己做一个“鬼脸”表示满意后,就去村口剪一些鲜花回来给花瓶换上新花。一切都做完了,她就催我吃饭去上学,自己就坐在椅子上优雅地读起小说来。
春柳吐丝,梁燕衔泥。桃花落了,梨花又开。春天就这样居住在姨娘的花瓶里,红装素裹,不断地变换着春色。我觉得姨娘的屋子里特别美、特别温馨。只要有空余时间,我就呆在姨娘的屋子里一个人静静地观看那个李白塑像做的花瓶,抚摸那些娇嫩鲜艳的花朵。
春末夏初,百花谢了。姨娘就自己用彩纸做出一些花枝来,插在花瓶里。那纸做的花虽然也很逼真,但是,总使我觉得少了一点灵气。因此,我就埋怨春天怎么过得这样快呢?渐渐地,我就不再呆在屋子里傻傻地看了。
可是,到了五月的一个早晨,我突然看到了姨娘的花瓶里又插上了几支鲜花。那花朵像一个个小灯盏,红得似火,带着露珠挂在纤细的枝条上,活像扎在小姑娘头上的红绸子蝴蝶结。微黄的树叶衬着花瓣如火似荼的在翠色中燃烧。
我激动地问姨娘:“这是什么花?“
姨娘说:“这是石榴花。”
我接着问:“哪里摘来的呢?”
姨娘用手朝着屋檐外面那一排果树一指,说:“不就是在那里吗?”
我顺着姨娘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两株孪生的石榴树相互簇拥着向上撑起一个绿色的头冠,枝条缠缠绵绵地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石榴树枝叶稠密,花蕾像小红球,花朵像红灯笼,密密的挂在枝头上,鲜红鲜红的颜色浓成了一团火焰在尽情燃烧。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石榴花,现在突然看到,心里被惊喜和美丽灌醉了。
姨娘告诉我,石榴树是雌雄同株的,花蒂略呈三角形的是雄花,不结果的,可以剪下来插到花瓶里做装饰。而那花蒂圆圆的是雌花,是可以结果的,要留下来。姨娘看得出我很喜欢石榴花,就把以后每天剪插石榴花的任务交给了我。
每天的晚餐都是姨父收工后回来做的。吃了晚饭后,我就开始做作业,姨娘帮着收拾碗筷搞卫生。她搞完卫生后,就坐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开始朗读小说。姨父就拿条小板凳坐在一旁切猪菜、煮猪食准备喂猪。他一边做事情,一边默默地听姨娘读小说,有时,他也故意调侃一两句。
有一天夜晚,姨娘在读《青春之歌》。当她读到林道静与余永泽产生了心灵上的隔阂,又开始爱上卢嘉川的段落时,姨父就故意打趣地说:“哎,这个林道静不是成了个水性杨花的女性了吗?”姨父一边说一边把头微微抬起来偏向姨娘,微笑着逗弄姨娘。
姨娘显得有点生气地说:“人家卢嘉川理想远大、心胸宽广、意志坚定,多么优秀啊!什么水性杨花?这是对爱情的追求!”
姨父反驳说:“追求爱情也不能搞三角恋爱啊!”
姨娘装作鄙夷地说:“你懂什么?小说里有三角恋才能使故事丰富多彩呢!”
姨父故意说:“哈哈。那以后我也搞段三角恋,给我们的生活也添点色彩。”说完,姨父就看着姨娘“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姨娘就改装成愤怒的样子,说:“你也想搞三角恋?你这个农民伯伯到哪里去找第三者啊?”
姨父就不说话了。只是斜眼看着姨娘,眼里发出含情的光芒,更加快意的“嘿嘿嘿嘿”地笑着。姨父笑完了,又把眼睛转向我,故意眨巴眨巴地向我使出得意的眼色。我也就跟着“嘿嘿”的笑了一阵,算是给姨父的一个回答。
姨娘就接着朗读下去。
“她心里象火烧,眼里含着泪,一个人在大海边站着站着,站了好久,月亮升起来了,月光轻纱似的透过树隙,照着这孤单少女美丽的脸庞。她突然扑倒在海边的礁石上,轻声的哭泣起来。”
姨娘读到这里时,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在脸上静静地淌着。
姨父就亦是惊奇亦是劝慰的说:“哎,还真的哭了?有这么感人吗?”然后起身拿了毛巾递到姨娘手上,像哄孩子似的说:“不害羞吗?赶快擦去吧。”
后来,天气逐渐好起来了,妈妈又需要我回家帮着做事,我就离开了姨娘家,又像以前一样从自己家里跑起通学来。
两年后的正月初二,我们家和姨娘家一同去外婆家拜年。可是,当我们到了外婆家后,发现村子里没有几个人在家。经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是外婆这个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正在大队部所在地水口山演出节目,大家都看戏去了。我妈妈和姨娘一听在演戏,心里就激动起来了。她们坐也未坐一下,抬脚就往水口山走去,我和姨父也就跟在她俩身后。
到了演出场地,我妈妈和姨娘就直接奔后台走去。原来,她俩不是来看戏而是来演戏的。演出虽然开始了,但还只是演了几个小节目,接下来要演的是四幕花鼓戏《双送粮》。我妈妈还有姨娘都和文艺队里的人是老搭档了,他们一见我妈妈和姨娘这两把好手来了,便如获至宝的欢迎她们,立即邀请她们分别饰演剧里的两个主要人物。姨娘演母亲,我妈妈演媳妇。这是一个描写农民喜获丰收后,踊跃向国家多交公粮的剧目。我妈妈和姨娘都是小学教师,又是经常参加演出的,具有很好的表演基本功,不需要排练,只需要一个人在幕后递词就可以上台的。于是,她俩就欣然答应了,锣鼓一响,她们就上台演起来。
妈妈和姨娘真不愧是老演员了,她俩在台上轻松自如,配合默契,动作优美准确。妈妈的嗓音柔润甜美,姨娘的嗓音高亢悦耳,她们的唱声在空中飘扬,听起来使人如醉如梦。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她俩把人物个性表演得惟妙惟肖,引人入胜,赢得了台下观众的一阵阵喝彩。从这里路过的人,也都自动停下来观看,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就成了人山人海。
我和姨父也站在人群里观看。姨父的目光跟随着姨娘的身影在转,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姨娘的表情在变化。我的心里除了觉得戏文很好看外,还对妈妈和姨娘充满了赞叹和敬佩。我认为妈妈和姨娘都是最美丽又最有能力的人。
演出结束后,好多认识妈妈和姨娘的人就围上来与她俩打招呼,夸赞她俩超乎寻常的才艺。说她俩是一对仙女下凡,是两只金灵鹊转世。
这时候,姨父就赶忙去了一户人家要来了一杯热茶递到姨娘的手上。说:“慰劳你啊!大家都说你演得最好呢!”
我妈妈把嘴一噘,不高兴地说:“嗬!真会讨好啊!”
姨父却很认真地说:“观众都这样说啊!”
文革期间,各个大队都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八个样板戏。青年农民唱不来京曲,他们就改用戏曲调来唱。这本来是青年人的团队,姨娘已经步入中年,又有繁重的工作和家庭负担,她是不想去参加演出的了。但是,她的文艺才干是大队里年轻人都赶不上的,大队干部就把演出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指派给她,要她必须参加一切演出。姨娘只好服从。她在《红灯记》里成功的扮演了李奶奶这一角色,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看过她的表演的人,至今一遇到她,就亲切地称她“李奶奶”。姨娘听到别人这样称呼她,就哈哈大笑地说:“哈哈。我高兴,我现在真的是李奶奶了啊!”
在那段时间的夜晚里,只要姨娘外出演出了,不管是刮风下雨、冰天雪地,还是星明月亮,姨父都要提着马灯去到她演出的地方接她回家。
岁月的风雨使她们的脸上逐渐添上了皱纹,生活的艰辛削减了姨娘的优雅。但是,永远不变的是她们的感情和生活的信念。
姨娘和姨父就这样携手兼程,风雨同舟,几十年如一日地走到了今天。她们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养成四个,使他们都有了满意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为了让儿媳们能安心工作,她们两个老人又把六个孙子带在身边抚养,辅导他们的学习。可以想象,这几十年里她们吃过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二零一七年的高考放榜了,姨娘给我打来电话报喜:她的最小的孙子今年又考上了重点本科。至此,经她一手带大的六个孙子有五个接连考上了重点大学。
我听完姨娘的电话,沉思了良久。姨娘有四个儿子,六个孙子,人丁兴旺,文运昌盛,姨娘和姨父现在是多么幸福啊!我真心为她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感到高兴。
这时,我想起了两句话:“母贤子肖”和“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也。”
这时,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年那一树火红的石榴花。
那时候我只知道石榴花的美丽,却不知道石榴花的寓意。现在我才懂了:石榴花开放在春光逝去,花事阑珊的时节,在绿荫之中燃起一片火红,灿若云霞,绚丽夺目。花谢之后,红红的果实又挂满枝头。正是:“丹芭结秀,华实并丽。”它象征着爱情的美好,她是北欧神话中的爱与美之神芙蕾雅的化身。“千房同膜,万子如一。”它象征着富贵吉祥、子孙满堂、家族兴旺发达。
春花开尽不伤情,五月榴花照眼明。
邓星汉,现年六十岁,大学本科毕业,深圳中学化学高级教师。中国教育学会会员,中国化学教学研究会会员。
化学奥林匹克竞赛教练。一九九三年收录于《中国当代名师辞典》。已出版教育教学著作十二本,共五百余万字。在国家级刊物发表教育教学论文八十余篇,共六十余万字。曾获湖南省政府“教学改革和教育研究优秀成果奖”的二等奖,长沙市政府“教学改革和教育研究成果奖”的一等奖。并有论文收入中国教育部主编出版的《中国改革三十年优秀教育成果集》。早年在《湖南文学》、《青年文学》、《新花》等杂志发表过短篇小说。近几年来,学习诗词创作,发起成立了《风吟》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