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节的第二天,老虎跳工地就像蛟龙闹海般地沸腾起来了。全连分成两支突击队:一支继续向老虎跳发起攻势,完成边坡的切削任务;一支积极准备砌挡墙所需的料石、块石。正在这虎口抢时间的当儿,天气又捣蛋啦,先是呼呼哗哗刮了一夜西北风,接着是风夹雨,雨裹雪地下了一整天,然后又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
艳阳峰被戴上厚实的帽子,将半截脸藏在灰朦朦的云里,不让你看清它素装的新姿。满山遍岭的松杉楠竹,像银雕玉镂一般,一片晶莹碧翠。田里的麦苗、油菜、草子,全躺在白雪的大氅里,它们像运动员在比赛前那样崭着劲,蓄着力,单等掀掉大氅,就迎着暖和和的春阳猛长。只有鹭鸶江还是那样闪着光,呼喊着,精力充沛地在放肆奔跑。
这天夜里,老虎跳亮着一片灯光,那灯光从山下一直亮到山上,一串串,一行行,像给艳阳峰挂上无数闪光的宝珠。灯光和山坡上的白雪相辉映,在黑黝黝的五龙潭里映出辉煌的倒影。
夜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山腰,是仍然担负着爆破任务的二班在打炮眼,为了既做到爆破量大,又不破坏边坡基础,他们采用了艾师傅提出的峒室爆破法,专门对付岩石较厚的山腰。山下,是三排的同志推着二十多部板车,配合两台铲运机,一台推土机在运送废土石。日班的同志把挖出的土石,分五路从老虎跳上流下来,使陡峭的山壁上鼓鼓隆隆耸起了五条土石堆成的巨龙。铲运机、推土机和二十多部板车,在泥泞里滚动着,分头向那几条巨龙进攻,将一堆堆、一车车土石,倾倒在深深的五龙潭里。
石小明挑着一担热气蒸腾的水桶,挂在扁担头上的一串搪瓷茶缸,磕碰得叮当响。他在来去如梭的板车队伍的行列间滑溜着,嘴里不停地喊:
“喝汤喝汤,滚热的姜辣汤,能发热,能散寒,保证供应不收钱。”
喊了半天,没一个人来光顾,连那些平时有话无话都要跟他乱弹几句的人,也没顾上跟他搭讪。他干脆放下桶,舀了满满两茶缸,守在路口大声喊:
“喝汤喝汤,非喝不可的姜辣汤!——”
推车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见,板车还是飞快地滚过来了。
石小明毫不退让,竟抢上一步,说:“不喝,不——”
哪知这里是个小下坡,板车象安了飞轮,飞一般地对准他冲过来了,他赶忙咽住话向一边退,把两缸姜辣汤溅出了一大半。他大声喊道:
“嗨嗨,哪个冒失鬼,这样放飞车!”
板车下了坡,弯到一边停下了,石小明这才看清是副指挥长许高林。他看到副指挥长推得不多,却累得“唿哈唿哈”像扯炉。完全是个初次推车的新手,觉得刚才骂得太莽撞,但机灵的他是不会感到难堪的,便迎上去笑着说:
“副指挥长,你的车子放得这么快,是想逃避喝姜辣汤吧?”
许高林本是体力不足,停不住脚,听石小明这一说,也就顺着说:“就怕你强迫命令!”
“不是强迫命令,是要副指挥长带个头!”说着把两个茶缸倒在一起,迎了过去。
许高林接过喝了一口,顿时辣得咝咝直咂嘴,喉咙冒青烟,眼里漾着泪水,鼻尖上渗出了汗珠。
看到这艰难的样子,石小明有点过意不去了,说:“喝不惯就只喝半杯吧!”
“小明,可不能讲私情!”
随着这宏亮的话声,一辆装得满登登地板车飞驰过去了。
石小明连忙追上去,喊:“指导员,不准开溜!”
路明十分熟练地将车停在路边,直起腰,接过缸子说:“喝汤可以,得给你提个意见!”
“好,欢迎,欢迎!”
“不要拦推土的,等倒完土,推空车打转再喝!”路明说完,“唿唿”地吹着热气,大口大口地喝着,一会就干掉了大半杯。
石小明笑着说:“这个意见保证接受。我给副指挥长提个意见!”
许高林正张着被辣得麻辣火烧的口吸冷气,听石小明要给自己提意见,忙说:“好哇,好哇,提吧,提吧!”
“来,您劳逸结合一下,管这两桶汤,我推车!”说着,推了许高林的车就走。
许高林忙拉住他:“你的任务就不轻,我还干不了哩!”
石小明哪里肯听,只顾拉着车要走,把许高林拉扯着跟随走了丈把远。
路明忙上去说:“小明,副指挥长还有事哩。”
石小明脑壳一偏:“嗯,你是给副指挥长打掩护的!”
许高林说:“我们是来商量架索道和两轨栈道的事!”
石小明上午就听说路明为了加快工程进度,确保“五一”通车,提出了一个工具改革的方案,就说:“那我就不敢耽误你们的大事了。”他松脱手,又说:“这新工具能搞成吗?”
许高林忙说:“有这么多的群众出主意嘛,估摸能搞成。”
听了这话,石小明快活得打哈哈,路明也兴奋地微笑着。石小明是为工程进度即将加快而高兴;路明却在为许副指挥长开始看到群众的力量了而高兴。
小明走后,许高林一边推动板车,一边对路明说:“倒完土,我们回去再开个诸葛亮会,好好讨论讨论吧!”
路明高兴地回道:“好,我们来个群策群力!”
正说着,只见胖子小王风风火火、唿哧唿哧跑了来,差一点撞在许高林的车把子上。路明忙问:“小王,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胖子小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我们班长出、出事了!”
许高林问:“出什么事?”
胖子小王说:“我不清楚,刚才我不在工地。”
路明着了急,“咣当”倒掉满车土,朝山上一挥手,说:“走,上去看看!”
李诃背着虎伢子,小跑着向柳寨走去。融了雪的泥路上,稀里糊浆的,像涂了油一样滑。李诃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一股力气,平常在这条路上走空路还要‘扭秧歌’,这会背着个膘小伙子却跑得飞快,倒把跟在后面的石师傅拉下了蛮远。强烈的阶级感情,在李诃的心坎里奔流着。他平生第一次这般强烈地被战友情、同志爱激励着。当他发现虎伢子昏倒在横洞里的时候,他第一个冲进峒去,背着班长爬出峒,拼着力朝柳寨走。在他的身上,已经灌注了路明的精神力量,他开始懂得: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把自己的生命与关系到亿万人民幸福的革命事业联系在一起。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原来他们正在搞峒室爆破。这峒室爆破,是先从边坡断面打一个峒,再成“丁”字打一个长条横峒,然后在横峒之间打若干药室。药室是放小炮打出来的。每放一次小炮,要半个来小时才能排尽硝烟,然后再接着干,这样太窝工。为了抢时间,他们就想出一个人工排烟的办法:每当放炮后,就冲进横峒,用棉衣扇散浓烟,马上钻新炮眼,这样工效要快两三倍。刚才,当小炮响了后,虎伢子马上冲进峒里,只见峒口喷了几股浓之后,地层里就传来突突突突的风钻声,艾师傅正准备带人进峒,突然风钻声不响了。是什么原因呢?李诃赶忙抢先进去,只见峒里烟雾弥漫,硝烟、油烟,夹着石粉,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那电灯光也变成了昏黄的光圈,什么也看不真。李诃摸索走了两步,手触到了虎伢子的身体,脚踢到了倒在地上的钻机,他大吃一惊,忙背着虎伢子冲出了峒……
赤脚医生郑小红,一见背来了虎伢子,忙把被子一掀,要李诃将虎伢子放在床上。李诃看了看那灯光映照着洁白床单,又看了看虎伢子那满身的石粉和满裤腿的泥浆,不忍把医生的床弄脏,正要将虎伢子朝椅子上放,郑小红发怒地用命令的口吻说:
“还不快点放在床上。”
说着,两步走过来,帮着李诃把虎伢子放在床上躺着,又把那粘满泥浆的脚抬在洁白的床单上,然后轻轻拉过厚实软和的被子盖着。接着郑小红又严厉地向李诃瞥了一眼,问:“怎么没给他穿棉衣!”就安静地站在床边,用一双长睫毛的亮眼睛盯着虎伢子那张文静的脸,专心地为他按脉,用听诊器为他检查胸腔。
李诃没有因郑小红的苛责生气,他抱歉地站在一边看着,也没有辩解。本来,在劳动时,他们总是脱掉棉衣的,那样干活灵便、得劲些。
检查完后,郑小红轻声对李诃和石师傅说:“不要紧的,他是因为劳累和作业时严重缺氧昏过去了,打一针就会苏醒过来的。他现在需要休息,你们就不必守在这里了。”
石师傅轻松地嘘了一口长气,说:“小红,可一定要快点把他治好!”
郑小红笑着说:“石师傅,您放心,保证他明天一早就能投入战斗!”待郑小红把他们送到门口时,又说:“小李,赶快到工地上把你班长的棉衣送来。”
李诃撒开两腿飞跑,来回六里多路,不到二十分钟,就抱着棉衣转来了。他站在郑小红房门边,扯着衣袖在胖乎乎的脸上揩汗,轻轻地缓着气。房里,躺着的是他的班长、战友虎伢子,他正需要休息,一天来,十几个钟头,他一直抱住风钻没松过手。他身上的每一块油渍,每一片石粉,都记载着他辛勤的劳动,忘我的战斗精神。李诃能气喘吁吁,莽莽撞撞冲开门,闯进去,把他扰醒吗?不能。他必须静悄悄地,尽量不要弄出响声来。他慢慢地推开门,印着步子,轻悄悄地走了进去。罩子灯被拧得小小的,只在房顶上印出一个脸盆大小的淡黄色的光印,房里散发着刺鼻的碘酊、酒精之类的药味。李诃屏住气息,踮着脚尖,一步一停地走到床边,伸开两手,想把棉衣盖在班长身上。刚要盖上去,他又停住了,心想,这么墨黑的,弄得不好碰醒了班长怎么办,不如把灯拧亮一点。他又蹑着脚,轻轻走到桌边,拧亮灯,一转身,不由得怔住了:被子掀开了,虎伢子不见了!哟,这一下他的火气冲到脑壳顶上来了,一转身就要去找郑小红兴师问罪,刚走到房门口,却听到郑小红嚷着来了:
“虎伢子,你怎么起来了?”
李诃气冲冲地说:“我正要问你,我们班长哪里去了?”
郑小红见虎伢子真的不见了,也慌了神,说:“哎呀,他到哪里去了?”
李诃一顿脚,说:“噫,你还问我?我取棉衣来,就不见班长的影长了!”
郑小红忙说:“快,我俩找找去。”
他俩绕着柳寨找了一个圈,也没找到虎伢子的影子。
郑小红心里明白了,说:“莫不是又上老虎跳了!”
李诃抱着棉衣,一顿脚,埋怨地说:“那还用说,一定是上老虎跳了。就怪你不负责任,没好好看着!”转身就朝工地跑去。
郑小红的分析一点也没错,此刻虎伢子正是在老虎跳的山坡上走着。在山腰边,与问明情况之后正朝下走来的路明、许高林“遭遇”了。
“虎伢子!”路明先认出他,走近去握着他的手。在淡淡地灯光下,虎伢子那草绿色制帽下面的两只清亮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芒。
许高林关切地问:“怎么回来啦,石师傅说医生要你好好休息嘛!”
虎伢子微微一笑,说:“我刚才休息过了。”
这简单而朴实的话,使许高林很受感动。眼前这个十八、九岁的民兵,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有多少并肩战斗地战友,也是这样质朴的,他们为革命不怕苦,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就是这样不是用漂亮的言词,而是用行动的语言表达的。他为自己感到难过,感到自己的确是在思想的下坡路上滑着。现在,是向小将们学习,急起直追的时候了。他感动地说:
“休息吧,你应该好好休息!”
路明也使劲地握着虎伢子的手,轻轻地摇着说:“休息吧,休息,就是为了更好地战斗。”
虎伢子对领导的关怀非常感激,两只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指导员轻轻摇着他的手的动作,使他产生了一种仿佛是风钻的震动的感觉。他心儿突突蹦跳,手痒痒的,一种迫切投入战斗的渴求使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紧紧握着路明的手,说:“指导员,我是向你学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说,你会休息吗?”
指导员还没来得及回话,在后面追来的李诃气呼呼地跑上来了。他一大步冲上来,伸开两只肉团团地手,拦腰将虎伢子抱起,嘿嘿笑道:“你开小差呀,总算捉住了!”
虎伢子情急生智,凑在李诃耳边轻轻地说:“莫吵,莫吵!惹得指导员要你送我回去时,连你也参战不成,我们走吧!”
李诃心想这话有理,忙松了手:“好,走呀!”
他俩飞快地来到峒口,这时,李诃才想起了郑小红的嘱咐,忙说:
“班长,你不能进去……”
但已经迟了,虎伢子早冲进峒里去了。
许高林见了这情景,也受到振奋,失去了往日“稳重”风度,兴奋地在路明手臂上拍了一下,说:“看,都跟你一个样!”
路明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是铁路工地上的闯将呀,我得好好向他们学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