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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小人物:姜十一

红楼一痴 2021-04-25 10:49 1

家乡小人物:姜十一

家乡小人物:姜十一


姜十一,或者叫姜拾意,这个称呼并不太重要。他在世的时候大家叫他姜师傅;他死去的时候,大家则称呼他姜十一。

老一辈的人知道他的名字。生产队集体出工,社员晚上要登记工分,记工分当然是实名制,因为他读过书,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简单地记事,他亲笔留下的名字肯定不会错。当他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大家也就记不得他叫什么了,或者已经忽略了他的名字,年轻人都习惯叫他姜十一,应该不是排行的称呼,估计是谐音字。他在城里有兄弟,但是没人看到过他的兄弟,即便有,估计也不会有十一个之多,因此,他叫姜拾意的可能性大。为了记事与书写的方便,队上的社员索性在阿拉伯数字11前加个姜字,叫“姜11”。

好吧,我们还是叫他姜十一。

姜十一是城里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知识青年下放农村锻炼改造,他就这样随着下放大军走出了小小的武冈城,来到了天尊山脚下的贵家祠。

姜十一算不算知识青年,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不管他文化程度有多高,是知识分子还是半文盲,也不管他是不是主动申请来到此地从事农业劳动,来到农村自然就没有城乡之分了,城里人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总之,他是被下放了,弱冠之年的他从此在贵公祠扎了根,把一生交给了孤独与寂寞。

姜十一可能从来没想过回城的事,也可能是被逼无奈回不了城,他与天尊山脚下这片土地不离不弃,直到终老。

下放青年满腔热情来到大山脚下,失去了城里人的优越感,他们常常成为社员嘲笑甚至耻笑的对象。他们不会耕田,不会砌田塍,挑不了两百斤的肥料,连挖红薯的效率都低得可怜,不是挖得慢,就总是把红薯拦腰挖断。队长经常训斥他们:“你们这群书呆子,读书有个屁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们是来拖贫下中农后腿的么?个个长得白白净净,哪里像劳动力?都是些白洋猪。”同时下放的人懂得点世故的,队里农闲的时候便回城带两盒香烟或者糖票、布票之类的给队长,队长就安排轻松不吃力的活给他们干。

姜十一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沉默寡言,用当地人的土话讲,叫做几拳打不出个闷屁。他极少与人交往,如果你不主动与他打招呼,他是绝对不招呼你的,哪怕点头示意都不会有。姜十一与众不同,从不给孝敬烟酒票券给队长,队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逢人便说他姜十一是个傻子,读书读傻的,到了大山脚下,就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城里的,有什么了不起,来到泥巴窝里,他娘的就一样是个土八路。队长安排他撒石灰、撒农药,这是很多人不愿意干的苦差事。姜十一从不拒绝,叫他干啥就干啥,至于干好干坏,似乎与他无关。因此,社员大会他老挨批评,还作为不务实的典型在大队部通报,高音喇叭里隔三差五就要点他的名。姜十一对此十分淡定,从不与人理论,遇见队长仍然一如既往,视而不见。年终决算姜十一的工分最低。

姜十一并不只对队长态度冷漠,其实他对待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子。他的我行我素源自他的秉性。他沉默,孤独,封闭,神经质,不求人也不愿别人求己。时间长了,队长与社员都习惯了,见了他自然也爱理不理。一个大男人整天沉默不语,十天半月不与人说一句话,偶尔自言自语,或者傻笑一下,见他如此,大家也只觉得正常,并不理会。多心的女人就说他有点痴呆,是个呆瓜。

姜十一只身一人来到乡下,生产队把他安置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不到十个平方。房子是以前地主家的谷仓,年久失修,板壁已然能塞进食指,姜十一用稻草把那些缝隙堵住,来年冬天生产队搞主伐,他剥了几十张杉树皮,把整个透风的墙围了个遍,又在门口用树皮盖了个小厨房,支起两个三角形铁架做柴灶。看着房子不再北风呼啸,有房有灶,吃喝拉撒亦不成问题,姜十一终于对自己翘起了大拇指,嘴角扬起了并不自然的笑。

姜十一没有老婆,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长此以往,他也习惯了。据与他一同下乡的人说,姜十一曾经娶过老婆,老婆很漂亮,是农村人,希望进城之后安排工作改变命运。无奈,姜十一太老实,背景淡薄,缺少人脉,加之家庭条件也谈不上富裕,根本不可能实现老婆的愿望,于是那女人就跑得不知去向。也有另一个版本的说法,话说姜十一是个公牡人,用土话讲就是不男不女的那种,他连女人的手都不曾碰过,更谈不上娶老婆结婚了。因此有些挑逗他取乐子的单身汉,无聊的时候就用稻草结个圈圈用棍子不停地朝里戳,示意姜十一连这个都不会,只怕撒尿都要蹲在地上撒。姜十一很忌讳这种挑逗,他会高高地举起篾刀吓唬人。当然也只是吓唬而已,之后他还是会机械地抽动嘴角,示意无奈或者无聊。

姜十一与其他的城镇青年一样,是吃商品粮的,他有粮证,这是证明他城里人身份的有效证件。他每个月定时去粮站购买平价粮。他习惯背一个小麻袋,有时把袋子扎到扁担上,高挽着裤腿,夏天穿一双轮胎皮割成的凉鞋,冬天就一双低筒子套鞋,独自一人昂首挺胸步伐很快,总给人时间不够需要赶急的情状。只有那些年纪大的老人才会喊一声姜师傅去买粮食了,他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嘴角使劲往后一抽,把自己的头像弄成个弥勒佛的样子,这样算是给人礼貌性的回复。

知识青年回城的政策落实之后,曾经踌躇满志上山下乡的青年男女便陆陆续续回城了,有的在参加了77年78年的高考读大学上中专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姜十一从没想过回城的事情,有人说他早已习惯了山里人的生活,习惯了独来独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些谁回城安排了好工作当了干部,谁考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的消息对他丝毫起不到刺激的作用。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雨的黄昏,他独自一人搬个竹椅在祠堂门口的大条石上坐着发呆,双手撑着下巴,毫无表情地看着飞鸟归巢,看着孩子们赶着牛群回到村里,看炊烟袅袅升起和月亮悄然爬上中天。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姜十一是城镇户口,没有分到田亩,邻居们颇为同情他,就给他几块种菜的地。姜十一种的菜自己吃不完,他常常把拔回来的蔬菜悄悄放到邻居厨房门口,有时把整筛的萝卜给邻居喂猪喂牛。邻居自然也关照这个孤苦伶仃的单身汉。逢年过节杀猪或者宰鸡宰鸭,也不忘给姜十一一点下水,表示对他的犒劳。姜十一是断然拒绝的,如果邻居执意坚持,他会按照市场价格把钱如数奉上,他觉得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自己种的菜送给人家那是为了不浪费,也是人家在帮他的忙。

没有田,也不会种田的姜十一,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开启了新的谋生模式。他以前学过篾活,不过是做些粗活,淤筛框子、竹椅竹凳、凉床靠椅是他拿手的好活。我家自留地上的竹子太多,爷爷请姜十一来帮家里做过几天篾活。姜十一是个勤快人,别看他沉默寡言,干起活来很利索。他大清早就上山砍竹,待我放牛回家,他已经开好了料,下午放学回家他已提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看天色还早,姜十一会主动帮你把那些竹枝打掉叶子扎成扫帚,然后挂在墙上晾着。八十年代初期的社会工资是两元钱,姜十一无论如何只会收一块钱,他说:“吃了你家的饭要除去一块钱,还要收你两元钱我就没良心了。”

姜十一一年四季就干篾活,如果没人请他,他就去邻居家的竹山里砍竹子做椅子凳子,做了十件八件后挑到集市去卖,因物廉价美,他的篾活很畅销,常常落地就售罄。卖完篾活回来,姜十一会与竹山主人对半开地把收入分掉,童叟无欺,绝对不弄虚作假。因此家里有竹山的都巴望着姜十一去砍他家的竹子。

在村民的眼里,姜十一并不傻,尽管他很不看重钱,他也从不亏欠任何人,相反很多人受到过他的好处。那漫山遍野的竹山,给村民们带来了财富。后来有人责怪姜十一东西卖得太便宜了,划不来,甚至不允许他去砍自己家里的竹子。姜十一把别人的闲话当做耳边风,他摸着良心做事,该给谁家分钱就给谁家分钱,绝不多吃多占。姜十一根据多年与竹子打交道的经验,告诉那些留守在家的中老年人刨冬笋,很多人因此增加了不少收入,而他因为自己没有竹山,从不去刨人家山里的笋。

其实,姜十一是个很豁达的人,在他的观念里钱多钱少没有多大的区别,只要能吃饱饭,稍有结余就很知足了。他的生活别无他求,除了活着,还是活着,哪怕像草一样卑微。在他的一生里,最怕的就是欠别人的人情,因此他宁肯亏待自己也不亏欠别人。他没有刻意去帮助别人,但是受到别人的帮助他一定加倍反馈,乃至涌泉相报。这个沉默的男人,奇怪的男人,谜一样的男人,就这样真实地存在了六十余年,最后何时去世,因何去世,都不得而知。

贵公祠的村民们本着死者为大的礼俗,把姜十一安葬在山坡上,青山绿水长以相伴。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寂寞如初,在当今利来利往的滚滚红尘里,姜十一又何尝不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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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中剑

红尘有爱,不枉此生。

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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