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一天,真的来了。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4月7日,那是个阴雨天,春寒料峭。
你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你说:“妈妈,要爸爸别出去做事情了,要爸爸陪我。”你上午还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因为你爸爸陪着你,妈妈带妹妹到外面买了点东西,一声深深的叹息从空中传来,那么熟悉,像你。妈妈顾不上什么了,马上跑回家。
踏进家门时,妈妈看到你的眼睛已经向上翻了,妈妈把你妹妹丢给你奶奶,紧紧抱着你,你爸爸在喂你吃东西,你最后吃下去的是一粒葡萄。妈妈看着你的脸,不知所措。你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苍白,额头沁出一层虚汗。妈妈喊着你,想摇一下你的头,可是又怕妨碍你的呼吸。妈妈的左胳膊支撑着你的头,右手握着你干枯的手。过了一会儿,你的心跳没有了,然后睡去。而妈妈却不敢呼吸,忍着心跳,想证明你还有没有心跳和呼吸。
当妈妈快要窒息时,猛然间听到你奶奶哭叫声,你伯伯,二婶都进来了。探你的鼻息,摸你的胸口,要把你从妈妈的手中抢过去。
妈妈不准他们把你抢走,妈妈不说话,握着你那渐渐凉起来的手。妈妈要用妈妈的温暖身给你温度,妈妈抱着你只剩下骨头的身,想让你睁开眼喊妈妈。
妈妈隔开一点距离,非常冷静地注视着你的脸——是虚无的苍黄,皮肤像遥远岁月的一张纸,被时光滤掉了所有的水分。整张脸像是假面,一点都不像我鲜活的儿。你没有意识,灵魂从微温的身体中起身而走。妈妈知道,这次是真的了。
“崽啊”,妈妈一声又一声再喊,你也不会回答妈妈了。
外屋,你的爷爷奶奶和二叔为你准备着后事,可妈妈不要放开你,妈妈想永远这样抱着你。
你的舅舅和舅母赶来时,你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没人能把你从妈妈的怀里抢走。你舅母说,别抱你了,你要到另外一家去投胎,是吗?
妈妈抱着你,妈妈想永远抱着你,妈妈想,天已经黑了,你能够看清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吗?妈妈在努力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妈妈想知道,妈妈给了你生命的崽,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你又为什么要去呢?又是谁,一定要你离开妈妈?从妈妈的心头,硬生生地把你剜去?难以抑制的疼痛,使妈妈绵软无力。妈妈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我。你就被他们抢走了,崽啊,妈妈想永远抱着你啊,你去了哪里?妈妈能找到你吗?
妈妈只记得,昨天,就在今天上午,你还在喊妈妈,还在问,“我妈妈到哪里去了”。而你现在已经离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你抛弃妈妈就是这么干脆吗?妈妈的眼睛看不到你的去路,妈妈要以怎样的方式和怎样的温暖,才不会让你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与寒冷?在你生病的日子里,妈妈甚至没有勇气和你坦诚地交谈,问问你是否害怕死亡。妈妈无法想象你一个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惧,遏制那种即将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想象。崽啊,妈妈想和你一起走,抱着你一起走。
那个晚上是下了一个晚上的雨,电闪雷鸣,雨一直在倾泻。妈妈想这是上帝为你滴下的眼泪。上帝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是吗?
妈妈把你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全部清理出来,每拿到样东西,你都那么鲜活的出现在妈妈眼前,妈妈想抱住你,但是抱住的是你的衣服,你的鞋子,你的玩具,你的书,你的红领巾。
你的那些东西,妈妈全部烧给你了,崽啊,你收到了么。
炒菜的油烟味冲进来,让妈妈感到恶心。妈妈想,这些食物你再也吃不到了……
一会儿,你二叔就从外面给你买回了小小的棺材,还有长衣长裤,妈妈还想抱一抱你,把你贴在心口,和你说话:“咱们回家了,崽啊,你要是再走一次尘世的路。妈妈还想抱住你,但是你千万别疼了。”
又一个白天急促地来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刚刚睡醒,叶子上还滚动着清凉的露珠。有生命的东西张扬着自己的浓绿,这是一个鲜活、动感的世界,却再也没有了你……给你烧的东西还在冒烟,一股淡淡的烟升起来,徐徐升向天空中,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我的儿。你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妈妈竟然平静了下来,不哭,也不疼了。这样也是好的。妈妈相信,你的肉体应该已经在别家诞生,你的灵魂去了天堂,并且就在高处俯视着妈妈和妈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