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以死换活
贱佗从糠箩里跳进米箩,登了龙门,身价百倍,成了掌上明珠。“贱妹”从米箩跌进糠箩,镀在身上的“千金”金粉脱落,一样的不值分文,一样的在劫难逃,一样的受罪遭孽:不时被疯女脱得赤条条的扼进龙河水中,在大风大浪里锻炼,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浸泡够了,嫩皮细肉的光身子又被疯女“推刨子”,嫩嗓门传出的又是杀羊般的嘶叫,更是凄厉的哭声似乎在向上苍呼号:“我悟不清咧,我悟不清咧……”
古城墙上,龙凤桥上,南门口码头边,对河一排排吊脚楼屋子的门窗边,徘徊着观望的人们,一个个又被疯女的“节目”刺激得肉跳心惊。
自觉精灵的大公婆婆,仅舒心爽骨地得意了几天,便获悉了小小干孙女遭受的无数折磨,又是难言的沉痛积压心头:“咳,死疯女,这般不通人性……”她毕竟和干孙女有过两个多月的情份呀,她怎能忘情舍义?再说,小孙女的享福是她一手赐予的,而今小孙女的磨难也是她一手造成的。自己满以为把贱佗送上了天堂,又谁知将“贱妹”摁进了地狱;满以为打好了如意算盘,谁知风云突变难遂人愿。世上只有状元,难有算元,失算,失算。大公婆婆心中倒海翻江,脑壳麻辣火烧,无力地倒在床上,泪如雨下,喃喃低语:良心……良心……
大千世界,良心是最要紧的。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小小干孙女可怜的身影;她的耳边,总是回响小小干孙女凄厉的哀号……
志同道合者走马灯般又来到大公婆婆屋里转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个个悲苦,眼中含泪:“大公婆婆哟,疯女男人不来领人,这事就了了?国家的崽变是变了,还是国家的女嘛!你老人家积积德设个好法子哟!”
大公婆婆这位“导演”,在人后那般悱恻缠绵,愁肠百结,可在人前却少有惊慌失措,总是镇定沉着。
她要让你感到她是有心计、有能耐的,并且经得起你的信赖:“日子长着嘛,好事摸搞忙,慢慢来!”大公婆婆答话宽慰人心,好似她已有既定方针。用手向屋外一扬:“走,拜拜斜塔去,求塔神保佑保佑!”大公婆婆说的斜塔,又称九阳塔、云塔,它比闻名世界的意大利比萨斜塔还要早半个世纪,斜度也比比萨大。听听:龙凤城墙龙凤塔,龙凤云塔甲天下。
斜塔矗立在城郊,距城区五华里。此处方圆一里均是错综相连的黄土坡地,凹凸相接处,散落有十几口鱼塘,塘水浑浊,有鱼虾戏耍。此外大大小小的坟冢,满目皆是,一望凄清。
坟冢的空隙处,错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种的是清一色的甜菜——既是人可食的绿色食品,又是猪最爱嚼的生饲料。
这处知名度颇高的名胜古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小城人们奉为神明,顶礼膜拜。香火旺盛得很,就是在文化大革命年代,也没有停下小城人们祭拜的脚步:白天人迹罕至不敢来,晚上络绎不绝好闹热。
你瞧:塔座四周插满了香烛,燃剩的香竿烛竿遍地是,燃着的正升腾起袅袅烟丝,在缕缕飘散。焚过的万千纸钱,将地皮烧得焦硬。塔基上一处处黑红黑红的东西,那是许愿者宰杀雄鸡祭洒在上面凝成的血痂。
十几个人,站立塔前。大公婆婆领着,一个个双手合十,连鞠三躬,虔诚求盼,许下愿心。
而后,一行人过迎春亭,往汽车站,驻足在人民医院大门外歇息。看着爬满墙头的丝瓜、苦瓜的藤藤叶叶,其间一朵朵明丽耀眼的花,方记起:又是初夏了。日头并不晒,风并不闷热,但人们还是一齐挪脚在梧桐树下的绿荫里。
眼睛利索的往大门里一睃,大叫一声:“那不是哑巴么?扛了锄头,搂了布包着么子玩意呢?”
人丛中知情的答:“哑巴不想当板车司机了,就来医院钻松土。包埋死了的细伢崽。别少看,埋一个只挖十几锄头,能捞五块钱呢。”
哑巴也看见了大公婆婆她们,他不晓得怕什么丑,一见熟人分外亲热,兴欢欢的跑拢来,锄头屁股翘得老高,好像他不是去埋人,他是去坐轿子当官。
或许是这眼前夭折者亡灵的提示,或许是大公婆婆刚刚拜了塔神,受到神明指点,一下子她又机敏过人了。她一见了哑巴,一瞬间便满脸灿烂,只见她叫过乐陶陶的哑巴到偏僻处,比比划划,面授机宜。
哑巴懂了,一跳三尺高,现在轮到他大显身手了,他能不乐吗?他一手拿锄头,一手卷着布包,往僻静小径,一溜眼走了。
大公婆婆又向围拢的同行者轻声交待,而后,皆大欢喜,人们轻飘飘地打转身,这一下,都觉得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腾云驾雾。多日来的不快与担忧,一霎间抛向九霄云外了。
入夜,众人一起聚集在哑巴“家”。大公婆婆选中这处所在,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是龙河边被面粉厂弃之不用的水碾磨面房,上首一百米处,横跨着玉带桥。这一带风景如画,却是少有人家。右首是河、河堤。左首不远处,古城墙迤逦而过。此处地名:河道坪。附近半里路内,没有房屋。磨房前是一遍沙滩,萋萋草丛间,突起一个个小沙包,那是夭折者的亡魂。
曾有几户人家先后在此住过,长则半年,短则一月。都说荒凉阴浸,夜半河风嗖嗖,似夹杂小鬼怨天嚎地的哭泣,叫人汗透一床,毛发倒竖,夜不能寐。哑巴不怕鬼,一到夏天,就将自家小屋一锁,住进这免费的“避暑山庄”来享受。这样的人迹罕至之处,更能增加保密系数。
吊脚楼的磨面房里,婆婆妈妈正赶女红,考虑到哑巴牛高马大,两百来斤的身子,走路步子太重,为他特制简易“消声器”——一双五寸高的棉花絮鞋。大公婆婆的精明,真正到家了。
里面一间房里,破桌上的煤油灯拧到了最亮度。大公婆婆戴着老花眼镜,正在教授哑巴的“夜袭技术”:挨近疯女住的棚子,若碰上她未睡,不要做出凶神恶煞相,以免吓着她。脸上要堆满笑,装做慈祥的笑和尚。抢她怀里的贱佗,力千万莫要用得太猛,以免伤害细伢崽。疯女要是使劲不肯松手,先用绳子打个活结捆她一双脚,稍一用力,她就脚痛会两手一松,抱着的贱佗就跌在草窠上,再弯腰抱起,松脱活结拿走绳子,抱人要轻又要抱紧,如何搂着人走……教一遍,让哑巴学做一遍。尚未行动,哑巴已经练得汗透背身。哑巴生性鲁莽,处事毛躁,做姑妈的不能不慎而又慎,多长几个心眼。
真不容易盼到夜深。天公作美,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离疯女棚子几米处,几个手电光时开时息朝天晃照,如探照灯,遥相呼应地为执行“攻坚”任务的哑巴照明。
近了,近了,高大的身影,无声的脚步,探地雷样挨近棚子。弯腰成虾子的哑巴眼睛睁得如铃铛,借着手电光的晃照,哑巴看清:棚内的疯女已歪着头靠墙睡去,满面泪痕、口含小手指的千金滚落在棚门边已经睡去。
棚门洞开,天赐良机,哑巴伸过手去小心搂起。得来全不费工夫,是因为惊喜引起恐慌吧,哑巴直起身时竟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手脚有点抖,很快他平衡了自己,张口猛吸了几口气,狠眨几下眼,随着眼前手电光的导引,发狂样溜过大街,溜过小巷,一阵快跑,哑巴脚下的三里路似乎只有三百米。
磨面房里,大公婆婆等得好不心焦,来回踱步,踏得年深月久的楼板“咚咚”作响,脚下哗哗的流水声,响进耳中,痛在心里——水,水,水,好怕人的水,因为有这水,干孙女才有那多莫名的悲惨,人们才有那多切肤之痛!
她刚移步门外,几道手电光闪亮,抬眼一望,轻微的脚步声响进耳中,气喘如牛的哑巴正迎面进来。大公婆婆忙转身进屋,双手接过哑巴手中沉睡的干孙女。
灯光下,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脸真是天上人间:曾经是苹果一般的圆脸,现今成了一个干瘪的桔子;头发蓬散如乱草;烂衣破裤现出的皮肉,处处结了痂;一身发散出臊腥霉味。
大公婆婆看得双眼泪下,鼻头一酸,那股臊腥霉味强有力地钻进鼻孔,旋觉晕眩,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众人急急扶住抱着干孙女的老人家坐下。
大公婆婆来不及亲吻睡梦中瘦得令人心酸的干孙女,将干孙女轻轻地放在床上,连连向哑巴晃动竖起的大拇指,这是对侄儿及时而又巨大的精神奖励。
肉嘟嘟的哑巴脸上,涌出自得的神色,他一面揩着如流的汗,一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乘着哑巴张口的当儿,“巴巴头”不失时机地喂给他捏成小块的面包,又喂上茶水,一连喂了十个面包,一连喝干两壶凉茶。人们说,哑巴这家伙不独力大无穷,打遍小城无敌手,就是吃,也是吃遍小城无敌手!
两个胆小的婆婆子在帮着脱下千金的烂衣破裤,再穿到死婴身上去,眼睛不敢看,只是手脚抖抖地摸索着穿,手一碰到死婴身上,弹簧样又缩了回来,老是穿不上。
大公婆婆在一边看着,觉得挺滑稽,笑了笑,也不说她们,让她们继续操练。
大公婆婆转过身去,拍拍哑巴的背,提醒侄儿:该走了。
哑巴脸上一沉,俯身将五寸高的棉花絮鞋取下,把鞋带系在一起,然后挂在脖子上晃荡,继而拍拍胸脯子,使劲踢踢脚板,他告诉姑妈:鞋子太软了,我这粗人吃不消;走起来,软塌塌,不利索,又绊脚。这样挂着鞋子走行不行?
大公婆婆也是脸上一沉,连连摆手,伸出个小指头,又拿过哑巴床上他平素喜欢玩的狗熊玩具扬了扬——她告诉侄儿:鞋非穿不可,穿了响声少多了,你要走那远,你人高马大一走嘭嘭响,老远听得见,让人察觉了,怎么办?咱这好事算是白做了!不穿好鞋,别去了,另外找个人替你。做事没尾,死了你也变不成雄鬼。你不行,是狗熊!
哑巴见了姑妈的比比划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粗重的鼻吸声急促起来,眼珠在使着劲眨巴不停。低着的脑袋渐渐昂起来。
“巴巴头”凑过来,轻轻在哑巴肩上一按,再伸出两个大拇指排紧晃几晃,冲哑巴漾出甜蜜的笑。意思是:你快去做完这事,给你娶个好婆娘!
这两下激将、引诱,果然见效,哑巴慢腾腾起身,穿好鞋子,系紧鞋带,慢悠悠品着壶中剩茶,放出一个沉闷的小屁,算是吹出进军号。
大公婆婆见那两个胆小鬼婆婆在死婴面前继续操练,操练好一阵了,还是操练不出胆子,叫她们走开,吩咐“巴巴头”做。
别看“巴巴头”平日办事风风火火,利利索索,可做起这事来,却同样是少慢差费,也是手一挨着死婴就发抖,蹲在地上的双腿也跟着筛糠样,手不敢伸到死婴身上去,穿了好几次,没一次能穿上。
大公婆婆见状,打气道:“莫怕,莫怕,这小鬼小得很,人小鬼不大,做鬼也不凶。”边说边麻利地伸过手去,熟练地用手翻动死婴身子,三两下将烂衣破裤套得齐齐整整。
哑巴将手中的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点响声,他仰起脖子一口喝干,将壶子掷在桌上,发出“哐当”的一声响,他俯下身子,在楼板上捞起穿戴着贱佗衣裤的死婴,流星般地冲了出去……
天明,“夜袭队”全体指战员前来视察“战场”——不见了疯女,不见了那具令人心悸的死婴。
天光云锦下,只有熟悉的棚子孤独地立着,只有桥头那棵一抹红云已尽的野桃树在风中寂寞摇曳。
棚内:干草,破袄烂絮顽强地发出钻心沁脾的腥臊霉味,棚中人惯常蜷缩身子的那个角落中的一角,只有用久了显得肥胖不堪的一双筷子,成“X”形搁在剩有几佗鱼肉的破碗上。
是清晨从江面飘来的雾气太重,还是从浩瀚空中凝结后降下的露珠太多,视察者们为熬夜而充满血丝、眼眶四周发青、发乌的眼睛模糊了,一张张失去奕奕神采的脸全部被汗水湿透。
痉挛的身躯里一颗颗心在胸腔内咚咚跳,像是触着了尖物,有莫可名言的隐隐约约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