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指挥长许高林视察完配合专业队打花溪隧道的民兵工地后,正驱车回指挥部,刚才这惊险的一幕,他都看在眼里。这增加了他的烦燥、不安和气恼,也更坚定了他最初对老虎跳工程的看法。他在心里对周指挥长发着议论:“这是修铁路,不是你在农村修塘坝、修小水库,没有科学态度,只凭蛮干是不行的。”他把火气发泄在周群身上。也对自己作着自我批评:我呀,就是不敢坚持原则,若是当初在分指挥部党委扩大会上坚持自己的意见,据理力争,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他觉得事到如今,及时扭转,还为时不晚。他是个讲究工作方法,注意领导风度的人,他不会腆起肚子指手划脚去训下面。训他们有什么用呢?但是,他必须冷静地找红星民兵连的几个负责人谈谈,使他们清醒清醒,这也是为说服周群打好基础呀!
许高林将应召而来的路明、赵勇领到伸在五龙潭里的一块大生根石上,坐在那长满软团团的羊牙草的青石上等高福业。这里三面临水,一面是盛放花絮的芦苇丛。碧蓝如玉的潭水,被山风掀起粼粼的水波,水波击在堤岸边、巨石上,发出哗哗的喧响。坐在这水波喧哗的江边的三个人,这时表面都很沉静,心里却像这江水一样地掀着波涛。赵勇仍在为刚才李诃捅的漏子生气,心里一直恼着他“没半点组织纪律性”;路明的眉目是开朗的,那惊险的情景早已不在他脑海里占什么位置了,他在认真考虑出现这个漏子的原因,怎样做好思想工作,掀起更高的战斗热潮。许高林则是一副十分平易近人的表情,这使曾经见过他严肃、庄重脸色的路明和赵勇,感到有点反常,有点做作。
“高副连长还没来?”许高林这样打破了沉默。
“拖拖拉拉,谁晓得他干什么去了。”赵勇气鼓鼓地说。
“喊了他吗?”
路明回答:“喊了的。”
正说着,只听身后的芦苇沙沙响,三个人都回过头去,以为是高福业来了,可来的却是脸色阴沉的虎伢子。
虎伢子站在芦花飘飞的芦苇边,闷闷地问:“指导员、连长,李诃怎么处理呀?”他对自己班里的民兵闯了大祸很感不安,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希望领导上能采取点强硬的措施。
赵勇粗声粗气地说:“先开个班务会,好好批评批评。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要不是指导员,看,怎么得了呀!”
许高林说:“不要单批评下面!”
“不批评?往后不会闹翻天!”
赵勇和虎伢子都不以为然。尽管他们性格不同,但对李诃闯祸这一点却是同样反感的。
许高林并没有理会这两位下级不客气的反问,教诲式地说:“民兵出问题,根子在干部,在领导身上呀,多从我们自己身上检查嘛。”
赵勇强抑制住自己的气愤,用一种尊重上级领导的口吻说:“副指挥长,我们并没有安排他点炮,是他自己无组织无纪律去的。”
“这一点是要教育的。”许高林说,“不过可以想一想,就是点炮也不至于出事嘛。问题不在点不点炮,而在于到什么样的环境里点炮。环境太艰险了嘛,悬空爆破,是需要经过专门训练,有充分经验的人才能干得好的。你们呢,不都没有吗?根子就在于用手工作业的方式来修现代化的铁路,这本来就是矛盾的嘛,有矛盾,就难免不出问题!”
许高林这一番教诲,使得赵勇坐不稳,站不安,他在石头上蹲起又坐下,坐下又蹲起,若不是讲这番话的是分指挥部的副指挥长,说不定从他口里又会冒出什么“炮弹”来了。虎伢子则只是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心里对副指挥长的这番话有许多疑问,他正在捉摸着这些疑问。路明对许副指挥长的话更是反感,他觉得副指挥长的观点是错误的,是违背毛泽东思想的,必须进行反驳,但是他又不愿当着虎伢子的面与上级首长发生争执,于是说:
“这次出漏子的根子是应该很好地找一找的。为了找出这个根子,虎伢子,你先不要开班务会,先好好和李诃谈谈,不是批评他,而是先向他了解情况,了解他是怎样到爆破组去的。”
虎伢子接受了指导员的布置,应着走了。赵勇追着喊道:“你去找找副连长,要他赶快到这里来。”
赵勇的话刚落音,那边有人应着:“我来了。”
只见高福业不紧不慢地穿过芦苇丛走来了。他干什么去了呢?这是他内心的秘密。他是找李诃去了。在事故即将发生的那一刻,他的背脊都透出冷汗了,他没料到将要酿成这么大的事故,他骇怕自己逃脱不了责任。他站在人群中,嘴里跟着人们发出痛心的叹息,心里却在想着逃脱责任的主意。当他看到李诃吓得脸色惨白爬上岩来的时候,更是心惊胆颤,他悄悄把李诃拉到一边,说:“看你是怎么搞的,我的天神爷,你出了事,我脱不得窝呀,唉!”李诃咬着嘴唇,感到惭愧,他为自己的不争气,给热心支持自己的副连长带来麻烦而感到不安,就说:“副连长,是我自己下去的,谁来问我也是这样,也是我自己主动去的。”高福业说:“本来这也是事实,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李诃忙应着:“是的,是事实呀,副连长,你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刚放心地离开李诃,还没走出十来步,却见艾师傅招呼着李诃走了,这又使他疑虑重重,他想:一定是路明委托艾师傅来找李诃的。幸亏自己先走了一步。
等高福业挺直那穿着家织布对襟便衣的上身,在五龙潭畔岩石上坐下之后,许高林觉得没有什么转弯抹角的必要了,态度十分明朗地说:
“找同志们来,是商量一个问题,就是老虎跳的工程问题。你们红星民兵连的精神还是不错的,接受了这个艰巨任务之后,做了很多的事。那时接受任务的时候,对老虎跳的具体困难还不够了解嘛,也不怪你们,还没有实践嘛,没有实践当然就不了解咯。现在,一实践,困难就具体地摆出来了,像今天,不就差点出大事故咯。路明同志是勇敢的,没有路明同志的勇敢,这个事故不就发生啦!这次算是侥幸,希望你们要吸取教训,不能存侥幸心理。现在还才开始哩,以后的困难会更多。同志们有些什么想法,可以摆出来。”
许高林的意思是很明确的了,红星民兵连的三位干部心里都清清白白,但反映、态度却各不相同。路明、赵勇对这番话很是反感。路明在考虑怎样驳倒副指挥长,赵勇在抑制心头的火气,他在琢磨怎样把话说在理上,而又不致冲撞领导。高福业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所希望的很快就可以得到满足,但他知道路明和赵勇是不会轻易被说服的,所以也在思谋着对付的办法。
“谁先说?”许高林失去耐心了,他的眼光在三个下级脸上掠过,最后停在高福业脸上,说:“怎么样,你先谈谈!”
“好,我先讲一点想法。”高福业在许高林的鼓励下,决定放头炮了:“我觉得老虎跳工程艰巨,像我们民兵连,没有机械,也没有技术力量,要完成这个任务是困难的……”
“谁说我们完不成?嗯!”赵勇的怒火忍不住地要冒出来了。
“我也没有说肯定完不成,我是说要完成有困难嘛。”高福业分辩着。
“大胆说嘛,谈个人看法嘛。”许高林忙给他打气。
高福业继续说:“我是抓工程的,从施工方面考虑问题多一点,现在明摆着三道关,一是任务的关口,尽是切石方,这样蚂蚁啃骨头要啃到哪一年?二是时间紧的关口,靠一双手悬空打炮眼,还有不出事故的?以我们的条件,在这样艰险的地方施工,是必然要出事故的,而且要出大事故,一出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故呀!”
赵勇的屁股下面好像安了个弹簧,他嘣地跳了起来,指着高福业说:“老高,你这些话只能去吓胆小鬼,我姓赵的不听你吓!当初接受任务的时候,全连同志是怎么表决心的!老高为什么要撑顺风船表示同意,现在倒来唱反调?谁说必须要出事故?不是李诃违反纪律,哪来的事故?”
高福业心想,我一开始就是反对接受这个任务的,就说:“刚才副指挥长不是说了,开始对困难还不了解,更何况就是唱反调也没人听得进,现在一实践,对困难看得更清楚了!”
赵勇心直口快,一顿脚说:“什么看得更清楚了,分明是胆小鬼,叫一次小漏子吓破了胆,想开溜了!”
许高林对赵勇这种态度很不满意,在他看来,赵勇主观主义、盛气凌人,听不进正确意见。相反地,他对高福业的发言很满意,觉得高福业的话完全符合自己的意图,他必须支持这种意见,就说:
“都在谈自己的看法嘛,不要扣帽子。老高的看法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看看吧,任务大,时间紧,难保安全,这三个关口哪一点不是事实?你们一没机械,二没技术,这也是事实嘛。这就是我刚才讲的,现在你们遇到了手工作业与现代化的铁路建设的矛盾,你们解决不了嘛。这个不能光凭主观愿望,要有点科学态度嘛!”
路明对高福业的害怕困难,畏缩不前的表现,早有反感。他考虑这场斗争不只是高福业一个人的问题,更大的阻力还在许高林的身上,他必须耐心地听他们发言,这样才能抓住要害,反驳得有力。现在许高林既然出面支持高福业的错误意见,应当给予驳斥了。他说:
“要说三关吧,这并不是现在才看到的,我们领老虎跳的任务时就看到了。是的,通过这一段实践之后,我们对老虎跳的任务有了新的认识,不过这决不是说完成任务的把握越来越小,而是完成任务的把握越来越大。首先,要看到人的因素。我们并不排斥机械,但在机械少的情况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民兵用一双手也能创造出奇迹。我觉得许副指挥长看不起手工作业是不对的……”
许高林突然觉得脸皮发烧,他对路明这样直截了当批评自己感到不满,但又不便当即反驳,觉得那样做显得太量小了,就解嘲地插说道:“那你讲讲理由吧!”
路明说:“依靠群众,自力更生,是我们党闹革命,搞建设的传家宝。大庆油田,不就是自力更生,凭着石油工人一颗红心两只手干出来的吗?我们家乡修了那么多的水利工程,用了多少机械,不都是锄头、铁锤干出来的吗?”
许高林淡然一笑,使劲抽了一口烟,说:“那是修水利!问题就在于有些同志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用农村修水库的搞法来对付现代化的铁路建设,这是行不通的。”
“这不是经验主义,这是宝贵的革命传统。修水利,修铁路都是搞社会主义建设,尽管具体工程有它的区别,但什么工作都要搞群众运动,都要发挥群众的伟大创造力的道理是一样的。问题在于我们是怎样看待人与物的关系。是把人的因素放在第一位,还是把物的因素放在第一位。我们必须坚信毛主席的教导: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事实正是这样,就拿我们在老虎跳的战斗来说吧,虽说用的是铁锤、钢钎,可是由于全连民兵顽强战斗,最近几天,工效就达到每个人平均切石方一点五方。老高你是抓工程的,是不是这个情况?”
“是,是的。”高福业迟迟疑疑应着。
路明接着说:“刚来工地时,我们只有四个石工,现在,一排四十多个人,大部分学会了打炮眼,爆破,有了这批技术力量,工效还会更快提高。”
赵勇插嘴说:“艾师傅还提出放葫芦炮,爆破力大,只要试验成功,工程进展就飞快了。”
“所以,我们认为只要执行毛主席关于‘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教导,充分依靠群众,发挥民兵的智慧,是完全可以如期如质完成任务的。老高,上次开支委扩大会,我们请你列席参加了,我们不是一起算过这样一笔细帐吗?”
路明这最后的结论,使许高林难受地皱了皱眉头,他总觉得路明是盲目的乐观,是把美好的愿望当成事实。就说:“同志,不能过早地把话讲死了吧!”
赵勇楞楞地说:“老虎跳的工程我们就是干定了,明年‘五一’通车时,如果老虎跳没修通,我们就把火车背过去。”
许高林被赵勇的话深深刺痛了,嚯地站了起来,在心里骂道:哼,简直太不尊重领导了。他真想把赵勇饱饱训一顿,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那是不稳重的表现。他强忍住气,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最后,像是自我解嘲地说了句:“那好吧!”拔腿就向停在公路边的小越野车走去。
这一下,把高福业吓得晕头转向了。他先是呆呆地望着路明和赵勇,一对失了神的灰眼睛好像在说:“嗨,你俩吃了豹子胆呀,顶撞起分指挥部首长来啦!”继而想到那撤离老虎跳的美梦,就赶忙转身,摇晃着圆脑壳,一路喊着“许副指挥长,许副指挥长”地追了去。
“怕死鬼!”赵勇骂了一句,气愤地朝着高福业的背影唾了一口。
“同志,这不只是怕死,这是一场严重的斗争,一场执行什么路线的斗争!”路明严肃而深沉地说着,又在心里捉摸着高福业这个人,想把这个中农的儿子、荷花坪大队有名的非党技术人材捉摸透。他对高福业的过去是很不了解的,单从来铁路工地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感觉到这个人太圆滑,有着许多弯弯曲曲的心思,不像是跟党、跟贫下中农一条心的人!
“你看,哼,真气人!”
赵勇看不惯地用下巴向小车方向一点:那里,许高林正从车窗里伸出脑壳来,跟高福业在讲什么,两个人谈得好上劲罗。
路明紧紧握着赵勇的手说:“光气不行,我们不光要同他们的错误思想斗,还要好好把同志们组织起来干,用事实来回答那些不相信群众的怀疑派!”
“路明,你说分指挥部会是什么态度呢?”
路明坚决地说:“放心,分指挥部党委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好,走吧!”
赵勇说着,飞快地迈动着短面有力的两腿,挥起他那根木扁担,挑起一大担块石大步朝前走去。
路明追上他,问:“你要把它挑到哪里去?”
赵勇笑着说:“不挑到哪里去。”
“那你挑它作什么?”
“肩膀上压着重担子,才觉得舒服呀!”
“哈哈,你呀!”路明笑后,又深沉地说,“老赵,你想过没有,要劈开老虎跳,不光要用力气与石头斗,还要动脑子与错误路线斗,与阶级敌人斗!”
“嗯。”
路明笑了;“你总是‘嗯、嗯’,要出点主意嘛!”
赵勇正色地说:“应着了还要怎么的,反正我跟你干嘛,你喊冲锋我保证不得后退!”
“你不能光跟我干,要看路线对不对。”
“你执行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看得准准的。”
“有毛主席引路,有党的领导,前进就有方向。我们都要按照正确路线办事。”
于是,他们两个带着一路的谈笑声回柳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