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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大汉和他的漂亮老婆 楔子

鲁之洛 2009-04-16 13:02

升平世界,富庶乾坤的一九八三年的一个晴朗的初冬早晨,东方刚刚泛白,大地才浮动雾朦朦的青光,座落在山麓溪畔的水头溪村就醒过来了。随着一幢幢红砖、灰砖、土砖、水泥砖村舍敞开大门,很快便奏出一支鸟啼、鸡鸣、鸭唱、狗吠、牛吼的热闹生活交响曲。这乐曲又很快被融汇到各家各户有线喇叭、收音机、录音机的大合唱中去了。

有着“日出而作”传统的村民们,怀着轻松、欢快、知足的心情,开始了每日如常的例行功课:男人嘴边叨着两头齐的纸烟,挑着木制、铝制、铁皮制的水桶,到井边汲水去了;手捏木梳、骨梳、彩色塑料梳的妇女,吆喝着鸡群出院、鸭群下河;身穿尼龙衣衫、脚踩半高跟鞋的姑娘,牵着牛儿在田边吃草;……在这常见的画图中,也有不少新鲜的镜头:几部跑运输的手扶拖拉机、大拖拉机、解放牌载重车,唱着“突突”的进行曲驶出了村庄;几位上区中的“未来大学生”将自行车蹬得飞转,去赶早学;几个为期望已久的“新居”熬红了眼睛的中年人,蹶着屁股趴在自己的砖窑边,细看窑中火色。……

此刻最热闹的还是活跃而欢乐的小溪边。洗菜的、淘米的、洗衣的、磨红薯粉的,男男女女,沿着曲折的溪岸,蹲成一道长蛇阵,手不停,嘴也不停,话声、笑声、哗哗的流水声,汇成了热闹的晨曲。

这时,溪边人群中,突然飞起一声惊呼:

“看哟,大汉今天打扮得象个新郎公!”

众人目光,如同利箭一般射向走在溪岸上的一位魁伟大汉。这汉子方脸盘,高鼻梁,浓眉、大眼、厚嘴唇,在宽肩、圆腰、长腿的身架上,穿着笔挺的铁灰色涤卡制服,下巴刮得一溜光,红光满面的,使这位在田里土里日晒雨淋磨练出来的四十来岁的汉子,看上去顶多不过三十来岁,确实很有点像“新郎公”。此刻,他正朝横跨溪水的木桥走去。

这惹动了溪边女人们的好奇心,叽叽咕咕道开了长短:

“你看哟,大汉穿得好抖俊,俨像城里来的干部。”

“是哩,还是四个插袋的。若挂上支钢笔,就更像了。”

浸凉而清爽的晨风,断断续续将这些话语灌进大汉耳里,他觉得就像蜜汁流进心窝,感到暖暖的,甜甜的。穿惯对襟家织布褂子、从来不会讲究衣着的他,平生第一次为穿什么衣进城折腾了大半夜。昨夜里,他脱衣上床了,又爬起来,敞开衣柜,拉亮电灯,把自己有限的几套衣服搬出来,这件穿穿,那件试试,思谋好半天,才定下穿这套从没挨过身的涤卡中山装。待到今早晨衣裤上了身,他又觉得浑身不自在,全身像是绷紧了似的。有好几次走出门了又打转身,想换下来,但又终于没舍得换下来。这些叽叽喳喳的评论,使他对自己的衣着有了信心,感到自在而又舒服了。

溪边的自由漫评仍在继续着:

“那套涤卡衣,怕就是竹花嫂子捎回来的!”

“准是,看那做工也认得出,周围团转难寻出这样的好手艺。”

“大汉不是不肯穿吗,他还说了:靠穿老婆的衣,算不了男子汉!”

“嘻嘻,男子汉,软骨风!”

“你不能细声点吗,看,人家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嘛,我又不是背后说短,还怕他听见?依我的脾气,还要扯起喉嗓喊哩。”

这说话的老婶子果然高声喊道:

“大汉,你打扮得这样漂漂亮亮,莫非是进城接竹花嫂子?”

满面红光、眉开眼笑的大汉,大声应道:“是呀。”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常言道得好:屋里无女,一家没主。没有个女人,冷锅冷灶冷门坎,哪像个家!如今好了,仓里有谷,栏里有猪,埘里鸡鸭成群,袋子里还有燥票子,该接明明他娘回来过几天松活日子了,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这一串铜嗓钢音般的大笑,震得山岗起回声,吓得两只在路边吃露水草的大白鹅,扯着长脖颈,张着大翅膀,“哦哦”连声地扑到小溪里去了。

“哈哈,大汉,好兆头,好兆头!”溪边众人齐声哄笑起来。

大汉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水头溪一带,山水清秀,民情敦厚,习俗淳朴,一些沿革悠久的节庆婚丧仪式,颇有特色。比如迎亲队伍,于锣鼓、唢呐乐班之前,必有一对火烛辉煌的大红灯笼导前,一对红漆木笼挑有两只肥硕的大白鹅随后。“白鹅、白鹅”,既谐“卿卿我我”之音,又有“白头偕老”之象征意义。大汉进城接老婆,出门就碰上一对大白鹅,岂不是好兆头!他喜不自禁,虚着一双喜迷迷的眼睛,瞟着如漆如胶般悠游于清澈溪水中的幸福的大白鹅,醉了一般,只觉得双脚都轻飘飘的了。

一时,祝贺、慰勉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又如四月的熏风,从大嫂子、老婶娘们那一张张灵巧、拙讷的嘴里倾吐出来,滋润了大汉的心田。

“大汉,告诉竹花嫂,要她快点回来,如今水头溪不似当年,也变富了。”

“早就该去接了。屋里有个女人,当得烧了盆木炭火,劳累了一天归屋,热饭进口,热水烫脚,热言热语暖心怀,熨贴多了。”

“大汉这几年真不易呀,屋里屋外,又做男人又当婆娘。不是婶娘我夸你,打着灯笼也难寻你这号好男子汉!”

大汉心里象翻倒了五味瓶,一会甜甜的,一会辣辣的,一会又酸酸的。他有的是气力,缺的是伶牙俐齿,不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他只是憨厚地用笑脸迎着笑脸,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应答声,大步踏上圆木拚成的桥板,那百五六十斤的躯体,加上冲碓似的脚步,压得小桥忽悠忽悠,吱吱嘎嘎响。

溪边的嫂子、婶娘们仍在感叹:

“唉,硬是竹花命好,修了这么个好痴心男人!”

“哪里是命好,分明是长得漂亮。十个男人有十个看到漂亮女人走不动路。”

“依我看,十个漂亮女人也是十个硬心肠。若是我,就是喝清汤寡水,睏茅屋草窝,也舍不得丢下这么好的男人飞进城去。”

“唉,只怕大汉是竹篮提水空费心,老婆接不回!”

“那何能?”

“你没听说,如今竹花在城里发财了。”

“我们水头溪也富了嘛。”

“那也不能跟人家比呀。人家竹花成了钱砣子,钱多得用秤称。哪看得上你那几粒谷子,几头猪!”

“我就不信有了钱连男人也不要了。”

“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象竹花那样漂亮的女人,又能干,又有钱,只怕男人围得不通风。”

“……”

已经走在一步一闪的桥上的大汉,自然没有听到这些飞短流长,他的心境欢快极了,如同桥下明净、湍急的溪水,正映满绚丽的朝霞,高唱激越的欢歌。

大汉过了桥,上了一道坡,拐进一个山垭,正走着,突然听到一声清亮而熟悉的喊声:

“众哥哥!”

“啊,腊妹!”

她走过来了,从路旁一棵合抱粗的古柏边,从辉映着一片金色朝霞中走来了。金辉染红了她那张长相平常的脸,照亮了她结实而健康的身段。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他憨笑着,无话找话说:“我进城去。”

“晓得。”

她勾着头,默默解一个蓝印花布小包。好一阵才解开,拿出一双黄解放鞋,递到他面前:

“穿上。”

“我不要。”

“看,脚指脑要拱出来歇凉了。”

他看了看穿了两个洞的胶鞋,执拗地说:“我到城里去买。”

“这是伯伯要我交给你的。”

“那是春宝买的,我更不要了。”他态度很坚决,将腊妹的手推了回去。

“不,是竹花嫂给伯伯买的。”

“她买的?”

“是呀。竹花嫂最爱精致,你穿精致点她才会高兴。”

大汉不作声了,顺从地接过新鞋,坐在路边岩石上换着,不肥不瘦,正好合脚。

她默默将换下的旧鞋包在蓝印花布里,然后将坦荡的、祝愿的、鼓励的眼光盯着他,说:

“你就告诉竹花嫂,只说腊妹说了,她若再不回来,我就要舞起龙灯去接她!”

龙灯,龙灯,正是这象征吉祥、幸福欢乐的龙灯,给大汉带来人世间难得的幸福。也正是这销魂夺魄的幸福,又给他招来了辛酸与苦痛。一时,他思绪万端,浮想联翩。他没有注意腊妹是怎样突然背过脸去,是怎样突然朝小茅草路匆匆跑去,又是怎样消失在对面那片开满清香、洁白小花的茶子林中的。但那远远地传来的她那声出自肺腑的呼喊,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你记住,告诉竹花嫂,她再不回来,我就舞起龙灯去接她。”

他耳朵里只是嗡嗡鸣叫。龙灯,龙灯,又是龙灯,叫他心喜,叫他心顺,叫他心酸,叫他心碎的龙灯!大汉大半生的酸甜苦辣的经历,就是从舞龙灯开始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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