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和路明从柳寨走了出来,沿着田间小道,一路兴奋地谈着昨夜里党支部大会的收获,和当前的工作部署,大步向老虎跳下的道碴工地走去。他想到工地上摸摸思想动态,听听同志们对老虎跳的工程的意见,再到塌方处实地察看一下,使下段的工作建筑在更扎实的基础上。
经过一场雨,接连又是四、五个晴天,山坡上、田野里,油菜、麦苗、草籽,一片葱绿。人勤春早哇,在人民公社的田野里,真是难以划出春、冬的显明界限。
太阳暖暖烘烘地照着,山风也似乎带着些许暖意,的确有点像早春天气。
周群那清癯的脸颊中,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站下来脱棉衣。
“坐下休息一会吧!”路明关心地提议。
“不必休息吧!”周群看到敞开军棉衣站在身边的路明那虎虎生气的样子,知道路明是在为他担心,怕他爬坡过坳太累,就笑着说:“这点坡坡坎坎还满可以对付,我是从‘五?七’干校出来的,受过一点锻炼。”
看到周群提起“五?七”干校那股自豪的神情,路明感到很高兴,说:“老周,听说你在‘五?七’干校是有名的大力士,一担要挑一百八。”
“说一百八多少有点夸大,一百五是能挑动的。”周群激动地说着:“这并不奇怪,本来我们就是磨肩膀皮出身的嘛,解放前给地主打长工,两百斤不也是要挑吗?奇怪的是有的人参加了革命,当了干部之后,肩膀皮也变嫩了,离群众也远了,进了‘五?七’干校,一边学习马列著作,学习毛主席著作,一边参加劳动,精神面貌就不同了,觉得靠党靠得近了,跟群众更贴心了,继续革命的劲头更足了。”
正说着,有一个欢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嗨,怪不得喜鹊子总是朝着我喳喳叫,看看,刚才顺顺当当搞了一担好蔸子柴,现在又遇上指挥长和指导员!”
说这话的是诙谐有趣的炊事班长石小明。他正挑着一大担杂树蔸子兴致勃勃地迎面走来。
周群听说过这位炊事班长责任心强,又会划算,每次上工地送饭送开水,总不得空着肩膀打转身。周群很喜欢这位年轻炊事班长的工作精神,也逗着趣说道:
“小石,别只顾讲俏皮话,当心一脚踩空跌个仰朝天!”
石小明偏着头,笑着说:“指挥长呀,不会的,你不喊我‘老师傅’吗,老师傅的脚板底下是长了眼睛的。”
这话把三个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原来周群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单位,总要到伙房里走走,跟炊事员聊聊。他觉得一个单位办好伙食,对保证同志们的身体健康,出色地完成施工任务有很大的作用。这天大清早,周群洗漱之后就到伙房里来了。当时,光线很暗淡,才从饭灶里抽出来的柴,跳动着蓝色的火焰,冒着乳白色的烟雾,使伙房里更显得昏昏糊糊的。正在炒菜的石小明,猫着腰,挥动着大铁铲,打得铁锅“咔咔”响,热气在他面有蒸腾着,菜香在晨空中飘荡着。周群走过去问:“老师傅,辛苦了!”石小明觉得声音生疏,少不了要说两句笑话,便脱口说道:“嘿嘿!师傅我不老,所以不辛苦!”把几个炊事员逗得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位在工地上见过周群,就说:“指挥长,你喊他做老师傅,那石松柏师傅不成了老老师傅了。”周群听路明介绍过石师傅父子争相参加修铁路的故事,这才恍然大悟:“哟,你是石小明吧!”石小明一听来的是指挥长,又耸肩膀又伸舌头,后悔刚才的冒失,转过身来,很不自在地说:“哎,不知道是指挥长来了!……”炊事员们一看到转过身来的石小明,更是失声大笑。石小明正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个炊事员点着他的鼻子说:“嗨,怪不得指挥长喊你老师傅哩,你看,你看,嘴唇上弄了多少锅灰!”……
路明先收住笑,说:“你呀,嘴巴上就是缺少个站岗的,自己出的洋相,还好意思拿出来讲哩!”
石小明干脆放下担子,说:“指导员,这回嘴巴上就是有个站岗地也管不住,我还有话讲,不是笑话,倒是几句正经话。”
周群将一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什么事,说吧!”
石小明板着脸,像是跟谁生气似地问:
“老虎跳不打了?”
周群和路明只默默地相互瞅了一眼,没有作声。
“两头的路基、涵洞要作废?”
周群默默地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平静地抽着。
“要重新打峒?”
路明忍不住了,蹙着眉头,问:“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石小明低着头,过了一阵才说:“指挥长说的嘛!”
周群笑了,说:“哟,真是消息灵通人士,我……”
石小明忙说:“副连长说你就是为改线打峒的事来的!”
周群先跟路明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在说:看,人家动手在下面做工作了。然后亲切地抚着石小明的肩膀,说:
“同志,你的情报不全面,那只是一种意见!”
石小明气愤地说:“我看这种意见就不正确,怪不得同志们想不通,就是我这伙头军也想不通呀!”
路明说:“你又当了人家的义务宣传员了吧?”
石小明伸了伸舌头,说:“听了这事,心里急得很,气得很,哪能忍得住,能不说?费了多少心血呀!风里雨里,把个老虎跳搬掉大半边啦,有人却要丢掉不要,能不气?”
路明说:“光气有什么用!要动脑筋想一想,我们究竟怎么办。”
周群也说:“是呀,人家提出来改线打峒,是有他的理由的,他的理由不对,那我们就要说出对的道理来,拿出正确的办法来。还是好好开动开动这个机器吧!”
石小明搔着脑壳说:“好,我一定要把这个机器好好开动开动。”说着,挑起柴蔸乐呵呵地走了。
周群指着石小明的背影对路明说:“这是代表着群众的呼声呀!看,群众当中蕴藏着多么了不起的社会主义革命积极性!”
路明深有所感地说:“是呀,这是那些不相信群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作梦也想不到的,他们妄想群众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跑,把群众当‘群氓’,其实他们自己才是最愚蠢的!”
他们这样说着,不知不觉来到老虎跳下了。远远听到山谷里响着一片“砰砰碰碰”的锤石声,好生热闹。红星民兵连的同志们,正分散在烂泥冲口的山坡上、空坪里,这里一堆,那里一伙,各占一小块地盘锤道碴。
在烂泥冲口一株古柏下,竖着用晒簟搭成的“小评论专栏”。周群很重视基层单位的墙报、黑板报之类的宣传工具,他觉得一个单位的思想脉搏,总是十分自然地在这里跳动。
他径直向专栏走去。果然,上面贴满了联系连队思想实际批判错误观点的小文章。其中有两篇特别吸引他,一篇标题是《我们就是要迎着困难上》,文章中尖锐地批判了那种认为老虎跳塌方了,民兵连干不了啦,得请机械化程度强的专业工程队来的错误思想,表明了一定要迎着困难上,劈开老虎跳的决心。另一篇标题是《“上智下愚”的滥调可以休矣!》,文章对那种把群众当成“群氓”,认为民兵担当不了重点工程的错误思想,进行了有力的驳斥……周群越看越兴奋,他觉得这个连队的思想脉搏已经在围绕眼前这场斗争跳动,这正是发动和组织大家参加讨论、制订老虎跳施工方案的基础。他准备再挑几篇看看,目光这么一移动,不想一眼看到了正蹲在古柏下写着什么的郑小红,便喊道:
“小红,在写些什么呀!”
郑小红见是指挥长,轻盈地走过来,说:“想写篇小评论。”
周群伸出一只手,说:“给我看看!”
郑小红大大方方地说:“当然可以,要专门请领导审查还不一定找到这样的好机会哩。不过我才划了点引子,一塌糊涂,看不清楚的,用口讲不行吗?”
周群笑着说:“好一副伶牙俐舌呀,说了半天,还是不给我看。好,你就用口讲吧!”
路明也催促道:“那就快讲吧!”
郑小红说:“指导员常要我注意抓思想活动,刚才有的同志在谈论老虎跳的施工方案,有的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制订方案是技术人员的事,我们只管干,要我怎么干就怎么干。有的不同意,说不仅要管干,还要过问究竟怎样干,不能被错误路线牵着鼻子,沿着他们划的圈子走。对他们说的要作分析,符合毛主席关于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指示的,就坚决照着干,不符合的,就不能盲目地跟着跑,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大家就这样手不停,嘴不停,边锤道碴边争论起来了。”
周群听着,很感兴趣地问:“你赞成哪一种意见?”
郑小红说:“我同意后一种意见,不过问施工方案,怎能依靠群众把铁路修好呀!”
周群满意地点头说:“这篇小评论很值得一写,快抓紧写出来吧!”
路明也鼓励地说:“小红,鼓起劲,来个冲锋吧!”
郑小红调皮地朝周群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说:“怎么写呀,请领导具体指示嘛。”
“哈,将起军来了,小调皮!”周群笑了笑,然后认真地说:“不是什么指示,提一点意思供你参考。你在文章中要强调指出,民兵是铁路建设的生力军。单纯靠专业工程队不行,要两条腿走路嘛。只有专业工程队和民兵相结合,才能建设好铁路。”
路明说:“指挥长把问题的实质讲得很透彻了,我看文章的标题就叫:民兵是铁路建设的生力军。怎么样?”
郑小红兴奋地说:“好,好!”
周群满意地说:“小红呀,看来你还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医生哩。”
郑小红长睫毛的亮眼睛闪了一闪,噘着嘴说:“指挥长,我要批评你罗,你还瞧不起赤脚医生?”
路明笑着说:“指挥长的意思是,你既是治疾病的医生,又是治思想病的医生哩。”
郑小红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还差得远哩。”
离开了“小评论专栏”,在向热火朝天的道碴工地走去的路上,周群想到了刚才读到的批判文章,和郑小红的谈话,感到很受启发,激动地说:“路明同志,从你们的宣传鼓动工作,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是的,群众中是蕴藏着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但作为党的政治工作者的任务在于,要加强政治思想工作,不断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群众,提高他们的路线觉悟,这样才能使他们更好地发挥主人翁的作用,为社会主义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
对于周指挥长善于敏锐地抓住工地上的新鲜事物,很快地提高到理性上来认识的能力,路明是既佩服,又深受教育。他说:“我们一定要进一步把思想政治工作做好,保证打好这一场群众性的制订施工方案的战斗。”
正说着走着,忽然听到一片锤道碴的声音震山响,他俩不觉抬头一看,那眼光立时被石松柏师傅那英武的劳动形象吸引住了。
石师傅坐在一堆碎石上,挺着腰,勾着头,两手挥着八磅铁锤,一下接着一下地向石堆砸下去,随着铁锤的举起,两只脚很有规律地拨动着碎石,让砸碎的石碴滚向两边,大块的露在面上。
“砰——嘭,砰——彭”
铁锤越砸越有劲,响声也越来越沉。
“石师傅,再加油呀!”
“加油呀!——”
后生伢子吆喝着,手里的铁锤也越扬越快。
周群和路明忙快步走了近去。虎伢子见了,顺便从旁边端了块又平又宽的青石板,放在周群面前,说,
“指挥长,坐吧!”
周群笑着表示感谢,正要坐下去,胖子小王又塞过来一个用茅草编成的蒲团,说:
“指挥长来了,不能坐硬席,应该坐沙发!”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周群拿起那个茅草蒲团,捏了捏,按了按,翻过来,倒过去地欣赏。他问胖子小王:“是你编的?编得真好!”
小何说:“这算什么好,我们排大家都会编,每人一个。”
路明笑着说:“大家嫌坐在石头上梗屁股,就编开蒲团了。山上茅草有的是,就地取材,就地加工!”
周群笑着说:“看,群从就是办法多嘛。要劈开老虎跳,就要向群众要办法呀!”
“指挥长,我要提个意见:有些事就是没有和群众商量。”石师傅一边挥动着铁锤,一边高声地说。
周群忙将当凳坐的石板搬到石师傅身面前坐下,说:“石师傅,欢迎您多提意见呀!这时,他猛然发现大家都带着白帆布手套,脚上扎着蓝色的劳动布护脚,唯独石师傅没有,就关切地问:“石师傅,你没领劳保用品!”
虎伢子说:“发给他,他不用,又退给保管员了!”
石师傅手不停,嘴不住地说道:“指挥长,他们年轻人得福啦,毛主席来啦,把人看得多珍贵呀!锤个石头,还带手套。在旧社会,我跟石头打了二十来年交道,手掌磨成松树皮,肚子都填不饱,还想带手套?”
石师傅的话,就像他手中的铁锤一样,句句又沉又重地落在大家心坎上,气氛骤然变得严肃了。
石师傅继续说:“毛主席这样看得起我们贫下中农,我们不崭劲修好铁路,能对得起他老人家吗?”
周群被石师傅的话感动了,深沉地说:“您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抢修好铁路,为毛主席争光!”接着,又问:“石师傅,您刚才的意见还没提完呀!”
石师傅睁着那被深深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看着周群,问:“指挥长,听说老虎跳不劈了,要重新改线打峒?这事就没有和我们商量嘛,大家都想不通呀!”
沉静的虎伢子也沉不住气了,说:“重新打峒,‘五一’能通车吗?我们不真成了拦路虎了!”
“这能符合多快好省地修建铁路的精神吗?”
“……”
就像油锅里撒下一把盐,哗哗炸开锅。大家都气愤地议论开了。
周群觉得这正是听取群众意见的好机会,就说:“对改线打峒,要作具体分析,不能笼统地说这不符合多快好省的精神。如果是实际情况的确非改线打峒不可,那也只能改线打峒呀!”
石师傅不满地说:“我就弄不清究竟有些什么情况非改线打峒不可?”
路明说:“有人说老虎跳是松散沙石层,没法修了,若硬要修,得修比城墙还要高、还要厚的挡墙,划不来,只有改线打峒这着棋可走了。”
石师傅急切地说:“这就怪了,若是松散沙石层,不会这么薄嘛,塌了方之后,就再也没见住下塌了。我在搞水利建设的时候,也常遇到塌方,如果是属于松散沙石层,总是像筑不起的河沙一样,坍了一层又坍一层,老虎跳不是这种情况嘛。指导员,我俩在塌方之后,不是还上去看过几次吗?
虎伢子也抢着说:“塌方的当天夜里,我参加处理危石,钢钎戳到有些地方,叮当响,弹回来了,像是整块的岩石。”
一个民兵证实说:“是的,是的,我参加处理危石时也碰到过这种情况。”
胖子小王说:“塌方后的第二天上午,排长派我和几个同志到老虎跳下清理工具,看到塌方的斜坡上有一片地方是乌沉色,象个大菌子……”
一个民兵打断他的话:“嗨,你东扯葫芦西扯叶干什么,怎么扯到大菌子上去了!”
胖子小王忙说:“你张着耳朵听嘛,人家还没说完。告诉你,那块象大菌子的乌沉色八成是一座大生根石。”
石师傅也说:“石山成片嘛,不会只孤单单的有老虎跳这么个虎脑壳是石山的,说不定这山肚子里还埋着多少石头哩。”
周群听了大家这一番议论,很受启发。这些话,一方面证实了路明的意见是从实际出发,是有群众基础的;另一方面也进一步显示了群众的无穷智慧,使他坚信只要依靠群众,是完全可以拿出一个多快好省的施工方案来的。就说:“大家刚才谈得很好,老虎跳究竟怎样继续施工,现在还没有定,希望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石师傅高兴地猛砸了一锤,说:“没定就好,这是件大事呀,可要摸着石头过港!不能让少数几个人关着房门就定了。”
周群笑着说:“对,是要敞开大门,发动同志们一起来研究。”
路明说:“我们不同意打峒,就要说出人家推不翻、轰不倒的理由来,还要拿出新施工方案来。不改线打峒,又怎么干呢?分指挥部党委要求大家认真讨论。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哩,我们来个群众性的调查研究,还能拿不出新方案来?”
石师傅兴奋地说:“能拿得出来的,人多智慧多嘛。”
周群激动地说:“石师傅,搞新方案,你要多出力哟。”
石师傅说:“那还用说,艾师傅、洪大伯、我,都不会落在年轻人后面的。”
路明那炯炯的眼睛里,闪动着火一般的光彩,只有战士在冲锋陷阵时才有这种光彩。他激情地说:“这样吧,你们三位老将,再加上张技术员和几个连队干部,成立一个‘三结合’研究小组,专门来研究大家提出的意见。”
周群说:“这个主意好,你们赶快成立起来吧!”
虎伢子和几个民兵也都兴奋地喊道:“好,我们大家都出主意,不信能劈掉半边老虎跳,就拿不出个新施工方案来!”
在继续向老虎跳坡上走去的时候,周群激动地攀着路明的肩膀说:“路明同志,群众都起来啦,我们可一定要站在群众的前面大胆领导着群众前进呀!”
路明坚决地说:“老周,你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分指挥部党委的指示,和昨夜党支部大会的决定干。今夜里就在群众中进行动员,并把‘三结合’研究小组成立起来。”
周群满意地点头说:“对,应该这样抓紧干。把时间安排好,方案要加紧研究,锤道碴也要开展群众性的竞赛活动,推广先进经验,提高工效。”接着,他就开展群众性的研究方案活动应注意的一些问题谈了自己的想法,末了又说:“同志,老虎跳现在更成了全线瞩目的难点工程啦,担子不轻呀,我在总指挥部党委会上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们说着,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向老虎跳的山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