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老战友周荣于文革危难之时救我情。
我与周荣同志相遇相知在1953年的春三四月。那时,刚满十八周岁的我,被调出湖南邵阳军分区文印室,去邵东县武装部做见习参谋。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正要从县武装部调到一区武装部去做副部长的周荣。
这个年方二十七、八的东北汉子,脑子灵活,能说会道,矫健机敏。就是从1953年到1958年这五年多时间里,我和他结下了密切的工作之缘。先一年县里确定在他们一区搞民兵劳武结合试点,他是领队的,我是写材料的。这次的材料得到上级领导的批转。不久他调到边远的十四区做武装部长,因工作艰苦,深入群众,很得地方政府好评。因区委书记杨荫谱同志的推荐,县人武部派我去采写他的先进材料。这次的材料被军分区、地委的内刊选登,周荣同志也成了有名的优秀人武干部。接着是县里成立兵役局,他调回县兵役局做科长。55年实行义务兵役制,省、地、县三级在邵东的一区檀山、兴隆、宋家塘三乡搞征兵试点,他是试点工作组的负责人之一。这回写材料的人有一群,哪晓阴差阳错,写综合经验材料的任务,又落到我头上。这回我也因材料写得中意立了三等功,成了等级功臣。
可惜这种愉快的工作交往没能继续下去,很快是57年卷起反右风潮。我虽没被划右派,但刚刚度过奇寒的五七年冬,五八年春刚到,我就被复员回乡参加教育工作。
自此之后,我就没再和周荣同志接触过,但间常从县武装部的一些老战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讯息。说他工作仍然十分出色,且工作变动频繁,不断迁升,到了六十年中,已是邵阳军分区的副政委了。
其时全国正烧着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我因热衷业余文学创作成了黑作家。初遭狂批猛斗、发配到农村劳改,接着又抓回学校做苦工——令我一人代替四个挑水工,为全校一千多师生员工挑洗脸洗澡水。每天从大清早到天将黑,都是肩压百多斤重的水桶,在百多级的高坡石阶上跋涉,不知何日时才是尽期?
忽有一天午后四点多钟,当时学校站出来的革命领导干部刘副校长到码头上找我,要我莫挑了,立即去县人武部一趟。我放下肩上的水桶,却站着没动。他问我为什么还不走?我想到平时随便去哪,都有背枪的红卫兵监守着,便问:“哪几个人监我去?”刘副校长说:“就你一个人,考验你老实不老实!”
一路上我迟迟疑疑,心神不定,想不清此去是忧是喜?走进武装部的大门后,迎面碰上几张当科长的老战友的熟脸,我本不好意思跟他们照面,他们却热情地按老习惯招呼我:“小刘(我本名刘伦至)来了,周副政委找你哩。你先在这葡萄架下等等,他一会就来。”我心里格登了一下:是周荣同志?是他找我?我真不敢相信。老战友中在县武装部有当政委的,当副部长的。我挨批挨斗这么久了,谁理睬过我。而周荣同志一来武冈,就要找我?是新发现我有什么大问题,还是战友们都是看着我从十几岁成长起来的,为我的遭遇抱不平,有意请他找的?
正胡思着,冯文政委、刘荣副部长等簇拥着周荣同志来了。走近来后,周荣向我招了招手:
“刘伦至,坐,坐,随便点,我们好多年没闲谈过了,今天好好谈谈。”
我坐下了,埋着头,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谈的,我一个带罪之人。”
“好呀,认罪就好呀!”周荣轻轻说。
“我没罪!”我突然倔强地抬起头。
周荣用严肃的眼神盯着我:“那为什么革命小将要批你斗你?”
我委屈地说:“他们说我写了毒草!可我写的不是毒草。”
周荣同志说:“刘伦至呀,以我过去对你的了解,也觉得你不会写毒草。但这想法并没有多少根据。真正的根据是你的作品。应该将你的作品交给群众评审。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只要他们读了你的作品,就会作出公正的判断。”
“他们就是没看我的作品就批判。”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作品都拿出来呢?”
“我是全部拿出来了的。运动一开始,我就被抄了家,所有作品他们都拿走了,可是批我时,不见把作品亮出来。”
周荣同志听得很认真。他想了想,说:“你还能不能将作品找齐,交出来?”
我很有把握地说:“可以。它们都发在报纸、刊物上,这些报刊,县里和学校的图书馆都有。”
“那这样吧,我们给你们学校工作组打好招呼,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让你去各个图书馆找,将你的作品全找出来,交给工作组,然后由他们在学校搞一个‘鲁之洛毒草展示室’,让群众自由展读,自由发表评论。让大家来评判这些东西是不是毒草。以群众的结论为结论。”
我满怀侥幸心理,并寄以良好愿望,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我先去学校图书馆。不找不知道,细找吓一跳:奇怪得很,凡是刊有我的作品的刊物,我的作品被撕去了;凡是载有我的文章的报纸,我的文章被挖走?吓得我中餐刚丢下饭碗,就赶紧跑县图书馆。情况也是一模一样。我惊傻了,心里稍稍燃起的希望也化为失望了!下午四点来钟,我怏怏朝学校回走时,迎面碰上年过半百的武冈师范副校长肖心刚。这位上海籍的老教育家,平时喜欢跟我交谈,文革一开始,他就被凉在一边,不是副校长,而是图书管理员了。当他知道我所处的困境后,亲切地说:“我管的图书馆没谁来过,不会出现那些情况。你别声张,明上午悄悄到我那儿来,我帮助你找。”
第二天果然在他那里获得意外的大收获,所有的作品都找到了。两天之后,“鲁之洛毒草展示室”也布置好了,每天都有成批的学生进室审读,也每天有工友将“学生夸赞作品好”的话传进我耳里。有一天,还听说周荣同志来学校听汇报了。傍晚我在河边挑水时,正在河边洗衣的革命领导干部刘副校长的新婚老婆,轻轻朝我说:“刘老师,听说你快没事了!”
果然,第二天我就被宣布不再挑水了,而去参加只有革命群众才有资格担当的制造“红色海洋”的重任去了。又没过多久,被调去农村中学复课闹革命。半年后,又参加湘黔铁路建设,而后才有长篇小说《路》等一系列的作品出现。若不是周荣同志和从战友们从实际出发,主持正义,救我一把,我就很难想象会有以后三十多年的文学路!
周荣同志于危难之时救我情,我怎能忘!
2009.7.12.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