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
小说
都梁记忆∕文
卤国是一个县名，早已升格为卤国市。
吴刚和高元是大学同学。吴刚不是卤国市人，高元是。吴刚是卤国市南面一个叫脐橙之乡的莨县农村人。
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的前夕，吴刚犯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错误，于是在就业分配上受了影响。而高元，也是因为那个似是而非的学校问题青云直上！吴刚现在是卤国市环保局的一名普通公职人员，高元则在北京上班。高元上班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那地方，和上班的工作，神奇得能使高元之前说话的嗓门和腔调，到后来完全相反。
吴刚常常苦苦思索一个问题：怪爹娘错生了自己！怪自己和高元同生于这个世界。吴刚的想法就像周瑜临死说的那句话。他想起，在学校里语文老师讲解刚正不阿时的表情，是实实在在的做作。以至让自己的人生误入了一个不可逆转的黑洞。其实，这样的老师，高元不是同样领教过？问题是：高元的幸运，是在关键时刻掉火炕时有一位拉一把的老师。这就是缘分。人啊！来一趟这世界，遇到的缘分太多。最初是与父母的缘分，父母的所作所为决定了子女的命运。然后老师，朋友，爱人，妻子。等等。其实往深处想，除了父母，其他所有可以归结为朋友！朋友是可以更替的，随时随地。你看现在手机上的电话簿，如果对哪位老同学老朋友有想法，随时随地将他删除或者拉入黑名单。等到久别重逢邂逅在街头，就扯谎有次小孩玩手机把电话簿弄丢了！然后说些今天天气之类的话。
为此，吴刚 拉掉过几个老同学的名字进入黑名单的。但对于高元，他不敢！尽管他吴刚个子一米七八，而高元只有一米六多一点。高元的矮几乎接近矬的感觉。他不删高元名字不是不敢，是奢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上这位武大郎！
吴刚长夜难明的时候最多想到的是妻子。妻子的娘家是卤国市城里人。妻子嫁给吴刚除了漂亮还家里有钱。就像吴刚能娶到老婆是因为高大潇洒还有国家工作一样。
妻子叫安宁。安宁的娘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安记卤菜。吴刚娶安宁到现在，安记卤菜一直飞黄腾达。记得那个时候在卤国，一个卤国民工打一天临时工还只有八元钱。安记卤菜就能把二指宽小指厚两寸长的一块豆腐干卤成批发价四毛钱的价格！并且经常脱销。所以那个时候消费得起安记卤菜的一般是国家公职人员和富裕的城里人，偶尔到城里打工的郊区人知道这个名牌。乡里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所以，富裕起来的安记应该感谢国家，是国家养育了公职人员，才养活了安记。
一般人喜欢酒酣耳热时节侃缘分，侃的缘分总限于夫妻，或者夫妻以外那些男女事情。确实，夫妻男女是这个天底下的主宰。夫妻的结合常常称作天作之合！吴刚与安宁的搭档也算是俊男美女。但结婚后的贫穷，仿佛要了吴刚的命！俗话说：红粉佳人休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吴刚虽然不是风流浪子，但内心的桀骜不驯与浪子又有什么两样？因为性格，在每次吃过亏后常常夜深人静良心发现， 包括每次家庭风波。在吴刚的眼里，别以为安宁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安宁的性格也就像她名字一样：给别人看的。在外人的嘴里，谁不说能娶到安宁这样的妻子是他吴刚的福气？这样的艳羡之语往往出自不怀好意的异性。惹得吴刚时不时见不得人的想：老婆是换不得的，要不你来试一下！
武大郎高元难得五年八年回一次家乡卤国。每次回来，上至卤国市长下至紫石街坊，外加十里八乡的亲戚。拜访都搞不清，回拜干脆没有。一个字：忙！日理万机。众人理解，吴刚也理解。只是吴刚在理解之余又不能原谅？
前不久刚好五一长假，在卤国北站那边的卤国大酒店。由市府领导牵头，大张旗鼓的招待高元的宴会上。宴会谢幕的时候， 吴刚挤进人群，和武大郎握了手。握手的时候，他发现：高元的手厚而宽大，外加温和绵软。不像自己的手，瘦骨嶙峋，冷漠没有温度。怪不得人家能亲民大众？而自己连家庭关系都弄的不堪冷漠！他有点自惭形秽。
握手放手的短暂时空，吴刚不忘事先三天三夜想好的台词：知道你回家一定很忙。想请你到家里是不可能的？岂知高元也像三天三夜前想好了似的：忙？再忙也不能忘记你老同学！这样，三天，三天后还是在这里，我们两家人聚一聚！记得带家里人一起来！
三天后还是在这里。这句话让吴刚 感到莫名的侮辱。但吴刚回家还是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安宁，安宁很兴奋。本来吴刚想不告诉安宁的，但是告诉了，就是想看安宁现在的表情。
果然，三天后卤国大酒店，两家人齐聚一席。席间，高元与安宁对话的总量大过高元与吴刚的对话。高元与安宁对话好长时间忘记了喝酒和吃菜。高元与安宁说了多少话，吴刚记不清，也懒得去记。唯一让吴刚感激的是，安宁替自己说了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你和吴刚是老同学，这么多年吴刚在环保局还是打酱油的！
五一长假才过去这么久，吴刚在环保局就升官了！成为环保局五局副之一。
然后是局长宣布退休，其实局长过了退休年龄三年有多的了。这迟到的春天没有让吴刚大喜过望，还是让吴刚愤愤不平：这二十多年的晦暗光阴压制了吴刚体内多少的激情和希望。论学历，我吴刚顶着天；论地位，我吴刚趴在地！到现在，人老珠黄，迎来了个夕阳红。还是靠自己女人开口，靠武大郎似的高元搭了把手！我下辈子还要去感人家的恩。
升官不久的吴刚尽管是五分之一的副局，但来势汹汹的 开端决定着一个洪波涌起的未来。全局上下心知肚明：用不了多久。这五分之一的天下肯定比三分天下还变得快！从而，卤国的环保局再也不是以前的环保局了？吴刚想：身为环保局公职人员，许多年，没有为人民做过一丁点实事，或好事。老话说得好，”身在公门好修行！“现在的公门中人几个人在修行？
记得刚刚参加工作那年。也就是环保局还是清水衙门那阵。卤国市环境保护面临的治理对象是：一是县水泥厂，二是县造纸厂，三是乡镇水泥厂造纸厂。但县水泥厂造纸厂是卤国市当时的经济龙头和命脉。是好多有能力有背景的卤国市头等公民 赖以生存的地方，动这两个地方犹如太岁头上动土！既然太岁头上不能动土，那就动乡镇企业？但乡镇企业条件差底子薄，经不起投巨资停业进行环保改造。所以双方狼狈为奸达成肮脏协定——每年分季度由乡镇企业提供适当额度的奶水钱。要不根基不稳孱弱多病的环保局能茁壮成长到今天？记得刚刚退休的局长，当时也是局长。一句地地道道卤国土话怎样说：莫哈力哈气，做一些留一些。开甲庵闭甲庵，卤倒子过得去就要得！
现在想起来，也感慨那段艰辛的经历！现在环保局大权在握，尚方宝剑从中央分封到地方。级级施压层层把关，主要领导年度政绩，环保一票否决！环保局再不是当年的清汤寡水，从卤国市的过往看，也像那些数不完的局，和局中局。环保局风生水起财源滚滚的时候来了。现在，所有不是清水衙门的局老大，都是我们环保局学习的榜样。
这不？ 卤国市的传统产业首当其冲被列入重点治理。卤国市的卤豆腐产业起码养活了卤国三十万人，卤国市在外面冲州走府的生意人十个有八个是豆腐老板！
在炎热的夏天，豆子磨成豆浆，如果一小时之内不煮开变成豆腐？豆浆就会腐败变质，臭气难闻。水豆腐也一样。所以豆腐的腐就是腐败的腐！这两年官场反腐，把那么些没人住的房子翻出来，房地产业受到前所未有的晦气！好多房地产生意人投巨资建豆腐生产线。水往低处流！豆腐厂排放的废水无人管。不是没人管，是还没有投诉。也不是没有投诉，所有的所有，都是由规律来安排的！就像没有老鼠就没有猫一样。豆腐厂你建嘛！建。多建些！到时候我环保局再来。至于建豆腐厂的钱从哪里来？告诉你——去银行拿。
卤国市因卤成性，因卤成名。很久很久的卤国祖宗，在春夏季节，卖肉菜的生意人，肉菜没有现在的冰箱保鲜，就变质变味。他们就在滚开的水里放些盐， 再放些香辛植物的茎叶，熬出来味。然后将变质变味的肉菜放里面过一下，热透。捞出来，自然晾干。这样，变质变味的肉菜不仅没有臭味，还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香气！这种方法做出来的肉菜叫卤菜。当天卖不完的卤菜，可以再卤！但再卤一次，卤菜里面的自然水分会越卤越干。卤菜的形状也越卤越小。颜色越卤越深，味道越卤越香，价格也越卤越贵！卤国市卤菜的品种大致如下：卤豆腐，卤猪耳朵猪脸皮猪舌猪眼睛猪尾巴猪脾猪心猪肠鸡翅膀鸭脚牛肚卤鸡蛋。牛肝马肺不卤！
这卤国市的卤制手艺简单而又神秘！卤国市"传男不传女"的家传绝学 ，就是做卤菜？
有史以来，这手艺曾经给卤国带来经济的辉煌大概不是空穴来风？这里有卤国老话为证：一卤二煽三打铁！就是说这三行生意是卤国最赚钱的生意！
在吴刚来看，从结婚到现在。他熟视无睹几十年，看没有公家单位的妻子靠娘家的手艺，才有了工作。看妻子风里来雨里去，二十年如一日地摆卤菜摊，本来娘家安记卤菜那么出名。她满可以有沾不完的光！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在娘家占地盘！尽管安宁是娘家的独女。因为娘家继承这个品牌的人太多！就是说安宁的兄弟太多。四个兄弟，就有过五个兄嫂弟妹。其中两个还没有老婆！
想想妻子的为人作派 ，吴刚很多时候也自省：对不起妻子，枉为人夫！
安静的时候吴刚想：安记？卤菜名牌 ？在没有出名之前还不是像妻子安宁现在一样。是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站在古城的化龙桥桥头。站着站着，一站就是二十几年。差不多像化龙桥一样，变成妇孺皆知的卤国市人文地标了。安宁站卤菜摊的酸楚岂是他吴刚一个男女之间的醋意能解释得清的？想到这些，他有点原谅那天卤国大酒店聚会时安宁说多了话的行为。
那是儿子两岁的时候， 没有工作的安宁感觉到家庭的生活压力。主动跟吴刚商议：我们是不是去摆个卤菜摊？地点我想好了！就去化龙桥桥头，不远？当时吴刚一听，没有半点防备的脸色就像南门河里湍急的江流，遇到一点点外来的干扰，哪怕是过往的小船轻轻的竹篙一点，也会溅起掩藏不住的浪花！他嗫嚅着：想想看！你想好了？
他第二天下了班， 就过岳母家去了。向岳母报告安宁要去摆卤菜摊的事！其实他是去听老太太的意思，希望岳母能改变安宁的想法。吴刚这种曲线救国方法完全是因为自己工资太少没有正当理由阻拦安宁。才去请教岳母大人的！哪知道老太太哈哈声天：摆卤菜？要得嘛！就像南门河里捞丝草——起手便是。成本少见效快！
第三天，化龙桥桥头就有了一家安记卤菜摊。
半年后，环保局上上下下知道吴刚家安宁在守卤菜摊子！所有能照顾到的生意，该来的也来得差不多。
二十年后的前不久，就是吴刚升了副局长之后，熟人的生意日渐多了起来。主要是环保局的许多家属舍近求远来了。照顾完生意后免不了说上一两句体己话：你哟！总是耍不得。太忙太累！像我们懒惰惯啰！日子嘛！卤倒子过得去就要得了。
化龙桥头，见惯了风雨识得透人情的安宁也不示弱：哪里比得上你们哟！你们要房有房要车有车，我们要什么没什么！
这是环保局第一副局长夫人，破天荒光临安宁卤菜摊子时，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安宁的语气，让对方明显觉得话里有话。听说你儿子今年考大学，成绩好不好？隔了一下，安宁才应她："有么个好不好，卤倒子！"她装作专心切卤菜，心不在焉的样子。“听人说，你这里的卤菜比你哥哥那里的味道还好些？“安宁觉得对方已经在没话找话。为了解窘，安宁在切好打好包，找完零钱之后，又拆开包，然后加了半瓢辣油进去，说：你说味道好？就多给些你！接着递上一个迟到的笑。
就在第一副局长夫人来过的第二天。环保局开车的小陈老婆来了，隔了老远银铃似的声音就劈空而来：今天生意这么好！还晚点，戏都没有我的啰！
安宁知道小陈老婆是市区红太阳小学的老师，没想到她的嗓音如此惑人：安姐，给我来两百元钱。品种花样你给我配。弄好之后做四份装好。
安宁见这种顾客这种要求，知道人家肯定待客。出于礼节，安宁很高兴地问，“什么喜事，请酒摆席？”
“没有没有，我家请客，还有吴局长不知道的！请也要请你们呐！哪里？今力是我一个朋友请客，我说化龙桥有家卤菜好吃，人家就要我帮忙来了！”
听到这些，安宁带着十二分的感激恭维，“还是你们老师好！学雷锋见行动。咦！你在红太阳小学，我有个亲戚——”
“不要说老师好！还不是天天卤小孩子，有时候还要给他们檫屁股。还是你好！自由，赚的又多。人家还喊老板！你知道天堂中学的老师去旅游，他们的老板怎样说他们？你们出外面去，千万不要说自己是老师！招人嫌！小气，算计，捂紧钱包。”
安宁才说了一句，小陈老婆就噼里啪啦一箩筐！
是的，在卤国市，天堂中学是最好的民办中学。红太阳小学是市区最好的小学。好多老师削尖脑袋往里面钻！更多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的家长，以孩子能进红太阳小学读书为满足！
好多年来，高收入人群都集中在教育界和医院。网上曾有好事者发帖：卤国四中老师收入高;有钱买房买车；卤国八中老师收入高;有钱买房买车还能养小！八中每天中午和下午，有两拨车队接人：一是家长开车接孩子，一是老板开车接女人。这种帖子有人欢喜有人愁！愁的是卤国市政府。形象啊！家丑不可外扬。封杀这帖子的时候枪手扔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大半个天下都是如此，为什么曝光卤国？
不久。
吴刚时来运转，当上环保局局长。正赶上卤国倒了市委书记。接着倒了常务副市长。倒了市委书记的卤国市太阳照样东边起西边落，没有半点羞惭！
安宁时来运转，卤菜生意越来越红火。
有天卤菜卖得快，但安宁没有卖完就回家，而是守着空摊子也守到那个时候。安宁除了等顾客主要在等吴刚。吴刚照常下班之后去接安宁的摊子，吴刚才没有接空。少年夫妻老来伴！步入天命之年的吴刚好像明白些什么？上天没有亏待过自己。上天将自己应得的衣禄财富小心翼翼给了他！使他吴刚没有飞黄腾达骄奢淫逸的机会。他知道：龙腾九天终为尘土。人生得意就人生苦短，人生不得意，则人生苦长。他吴刚的人生，不短亦不长！趁高兴，晚上主动帮安宁赶做明天的卤菜。明天的卤菜很快就做好了，两个人收拾停当上床睡觉。吴刚破天荒主动向安宁示好，被安宁在被窝里重重拧了一下脸，骂了句,卤脸牯！
都梁记忆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20:05:38于长沙跳马梅怡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