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大队眼面前的水头溪生产队完全瘫痪了。
先是大队干部焦急,社员们不焦急。许多社员筒着双手在一旁说风凉话:“倒了南山,占在我份上有几箕土?天坍下来自有长子撑着,管我们社员什么事!”大队的态度却不同,打从宣布将龚众撤职之后,便忙着安排新队长的人选。专派大队长春宝亲自坐镇水头溪抓改选。一连开了三夜长尾巴会,反复用举手、丢豆子、在纸上划圈圈的方式选举,结果真叫春宝怄气,次次都是龚众当选,气得春宝头昏脑胀,也顾不得讲究方式方法了,迫不及待地当场出面否决。每一次否决的理由就是一句极简单的话:“酝酿不成熟,这次选举无效。”弄得社员怨声载道;搞得龚众十分尴尬。龚众莫可奈何,只得在每次选举之前,打躬作揖向大伙求情,可怜巴巴地请求道:“求大伙看在我可怜的爹老子份上,莫再选我了,莫再叫我在中间受夹板气了!”尽管龚众这么恳求,但社员仍然是按自己的意愿投票。这么选来选去,选举结果始终没变。春宝气得无法,连声骂社员们少知识、没觉悟,根本没资格享受民主权利。最后干脆收起了“民主的形式”,由他来履行集中的权力。他昂首挺胸地代表大队部,宣传任命误春牛当队长。这么一来,的确顺当、方便多了,当场除了有几声听来不很顺耳的笑声外,没有任何人出面公开反对。然而,无声的反抗却显得更其厉害。社员们用不承认、不买账来坚决抵制,谁也不听误春牛的调遣。所以,水头溪实际上等于没有队长。
如今,情况完全倒过来了。原来焦急的大队干部一点也不焦急了。他们急的是要按县里、公社的要求配齐生产队的班子。任命误春牛当队长,就意味着班子配好,他们填了表,上报了,任务完成了,万事大吉了。可社员们即安逸不了啦,他们一个个急火烧心,都在为一年的饭米担忧,眼看春分即到,离浸种育秧、扶犁打耙的农忙日子越来越近了。龚众当队长的时候,秧田、谷种、肥料,早划算得熨熨贴贴。眼下却大不相同了,队里没个撑得起腰的人,等于群龙无头,哪有个不松箍,不散架的?指挥不灵的队长误春牛,不只不着急,反感到高兴。他到处打着哈哈说:“好呀,过去你们叫我误春牛,如今春是你们误了的,得把这个绰号原封不动还给你们!”有道是“春争日,夏争时”,季节不等人呀!要想群龙走,还得有个舞龙头的人。大伙商量来讨论去,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及早选个众人拥戴的人出来当队长,否则莫指望搞好生产,队上百多号人口一年的衣食大事就会吊在半天云中。于是,他们推举出几位年长的贫下中农去向大队请愿。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其他几位大队干部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就不顾春宝的极力反对,集体决定水头溪生产队重新选举队长。完全按社员们的意愿,不管选谁,大队概不干预。然而选举仍很困难。问题明摆着的,如果真正听从民意,无论是举手或投黄豆,当选的肯定是龚众。但龚众有言在先,死活不肯当。为这事开了好几次社员会,终于一致同意将众人愿望寄托在“碰运气”上头,决定用物资分配的土办法——抓阄,来解决严肃的政治选举。并明确规定:谁抓到,谁当队长,外加五十块钱补贴,以赔偿损失,而且当场兑现。自然,大家都希望龚众抓到这个“阄”,那样他就无法推辞了,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推掉命运的安排。
为使读者不致去翻辞典,这里有必要对“抓阄”作番简单介绍。其实,“抓阄”的方法简单极了,一说便知。先按全队户头,如数用小纸片做好阄,其中除在一张上写一“当”字外,其余均为空白。然后将这一张张纸片揉成小砣,放进一个楠竹米筒里,上搁一双竹筷,由各家户主轮流来夹。每夹出一个纸砣,便当场展示,谁夹到“当”字的那张,谁就是命运安排的队长。
这古朴而又不无迷信色彩的分配方式,居然被应用到现代的政治生活中来了,这自然是一种滑稽,也充满着讽刺意味。然而,淳朴、敦厚而又多少有点愚昧的水头溪人,却是十分认真,十分虔诚地对待的。有的人,为了祈求命运之神施恩于已,不让那个倒霉背时的“当”字纸砣夹在自己手中,早在先一天夜里,就将自己的枕头竖在床档头的中央,以为祈祷。
这无疑是一次情绪极为复杂的选举。
淳朴、老实而又不无狡黠的山民们,谁都害怕不幸的命运降临;谁都故意在家里磨磨蹭蹭,不愿先到会。经几位热心人轮番用哨子催、登门喊,一直拖到夜晚十点多钟,人们才陆陆续续惴惴然、惶惶然地来到会场。然后围着那个碗口粗的楠竹筒,眼睛惶惑地盯着它,心里默默祈求命运之神保佑,大伙的态度特别认真,每个人在夹之先,都毫不例外地要捧着竹筒摇了又摇,晃了又晃,希望将幸运摇来,把晦气晃去,这才诚惶诚恐地将筷子伸了去。
那些先夹的人真值得羡慕啊,他们的运气都异乎寻常的好。随着他们一个紧接一个地夹出空白纸砣,会场的气氛反越发紧张起来了。在前面夹的人越是走运,就意味着后面的人倒霉的可能性越大。这么一来,等在一旁的人便显得特别惶恐不安了。他们唯恐留给自己的是那个倒霉的写着“当”字的小纸砣,为了抢好运,他们争着抢筷子先夹。挤在最前面,抢得最起劲的,竟是老实巴脚、可怜见见的何二叔。“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只先抢到筷子,而且连那个楠竹筒也捧在手里了。他的神情是紧张而又十分虔诚的,如同抱着一团焚身的烈火,又像捧着一尊万灵的圣像。他小心翼翼将竹筒举起,先凑在耳边听了听,然后便拚力摇了起来。
“二叔,莫摇了,一摇就把个‘当’字摇在你筷子底下了。”等得不耐烦的人这么打趣道。
“屁话!”何二叔大不高兴,摇得更重了。“多摇几下,就摇出运气了!”
“对,二叔,你只管摇,七摇八摇,晦气就摇跑了!”
“不用你多嘴!”
何二叔不让人家逗宝,人家劝他摇,他反倒“适可而止”了。他慢慢停住手,小心地将竹筒摆在桌上,然后佝偻着背,斜瞪着眼,用筷子在竹筒里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好一阵才夹出个纸砣来,用捉鱼才有的那种敏捷,迅急地将那纸砣抓在粗大的手里。他如同抓着一个导火线正嗤嗤冒烟的手榴弹,手儿剧烈地发抖。待喘匀气,心里平静了点之后,他才笨拙地将纸砣展开。天哪,白纸之上,竟露出一个黑字来。何二叔并不识字,也无须识字。在这数十个纸砣中,只有这一个晦气的字。他头脑昏眩,顿足叹息,无可奈何地照自已胸上砸了一拳。立时,围着的人们发生一片惊讶、欢呼、惋叹、同情的“喔唷”之声。
生产队会计极机敏,赶忙捧上一个内封五十大元的红包,高声说道:“二叔,恭喜你了,接着这点财喜吧!”
何二叔哪敢接那红包。他脑袋像霜打的茄子树那样勾着。他本是个罗锅驼背的半残疾人,智力既不好,体力又不强,且年已五十有五,早已没有了当接班人的资格。虽说生产队长是芥菜籽官,却也是一队之主,独操一队的经济、政治、教育、文化大权,他老何哪是这块材料!他哭丧着脸,如遭灾受磨一般,他双手抱拳,作揖打躬,恳求大伙修荫功,饶了他,让他重夹一次。其意之诚,其心之切,就只差没屈膝下跪了。
事关各自利害,人们的心也变硬了,竟没有一个人慨然应允。
何二叔在万般无奈之时,猛然看见龚众站在后边,他大喜过望,如同一个被溺的人看见浮过来一节木头。猛扑了过去,一把拉住龚众的衣袖,恳求道:
“众众,求求你,做做好事吧,代你二叔当了这届队长吧!除了队上五十块钱的补贴外,我再给你加二十块!”
被这场抓阉闹剧搞得头昏脑胀的龚众,叫何二叔这么一拉一求,连神经都变麻木了。他太为难了。瞪着眼看二叔当队长吗?太不妥当了,二叔挑不起这副担子;答应二叔的请求,自己顶上去吧,又极不心愿。他左右为难,烦躁得要命,忍不住地叫了起来:“烦死我了!”甩脱二叔的手,冲出了会场。
龚众害怕何二叔再来缠他,第二天大清早,匆匆吃罢饭,就躲进深山砍柴去了。
他实在怕见何二叔。怕看到他那愁苦的面容,怕听到他那乞求的声音。在何二叔面前,他无端地感到不安,一种近乎犯罪的不安。他总觉得二叔的忧愁、难处和痛苦,都是自己转嫁的。
仅仅砍了一担柴,他却在山里转悠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挑着柴悠悠地往回走。饥渴无情地惩罚着他。使他一心想回屋里咽几口茶泡冷饭塞塞肚皮。现在他又成了实际上的单身汉了。好心的岳母,不放心幼小的外孙女,早就把宝宝接走了。他过着单身生活,一个人饱了,全家也就饱了。
叫他觉得奇怪而惊讶的是,当他走到屋对面的那丛凤尾竹边时,看到屋里映出一框桔黄的灯光。待走近些,又看到屋门是开开的。那从敞开的门口投射出来的一片淡黄色的光辉,在他心里唤起一股温暖的感情。竹花在家的时候,他常常很晚才收工回来,也远远看到屋里投射出来这样一片光辉。这光辉立即在他心窝里注入温暖,洗涤了疲劳,填饱了饥肠,然而此刻在屋里的是谁呢?他心里格登一跳:莫非是竹花回来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将柴担子甩在柚子树下,扑进屋去。正对大门摆着的四方桌上,摆着一碗香喷喷的红辣子炒腊猪舌子。只有竹花知道他的这种爱好,莫非是她回来了?他正激动地朝厨房走去,不想里面却传来喊他的声音:
“众众,你回来了?”
分明是岳母的声音。他有点失意,又感到高兴,便亲热地喊道:
“娘,是你来了!”
岳母满脸含笑地走了出来。这是一张跟竹花一模一样的脸模子,只不过它显得更成熟,更庄丽,更慈祥,叫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快去洗个脸,先喝杯酒,消消乏。”
她这么说着,一边在桌上摆了一瓶米酒,一个酒杯。
龚众洗完脸出来,坐在桌边,岳母立即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那盈盈的液体上,飘着淡淡的热气。他默默抿了一口,酒还没有下喉,便已觉得有股热流流遍了全身。
“还好吗?”挨坐在一旁的岳母这么问。
“蛮好,醇香甜嘴!”他咂着嘴这么称赞。
“这是竹花她爹为自己泡药酒特意蒸的。他晓得你爱喝几杯,便留了两斤,要我带给你尝尝。再尝尝菜。”
龚众挑了一块腊猪舌子送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一边说:“好香!咸淡也合适!”
“这是竹花从城里托人捎回来的。她惦记着你,晓得你在屋里很苦,要我给你送来,说是你喜欢用腊猪舌子咽酒。”
他的心滚烫烫地发热了。喝着醇香的米酒,嚼着香脆的腊猪舌子,听着暖心的话语,他只觉得口里香香的,心里甜甜的,周身暖暖的。他眼睛潮湿了。竹花对他意深,岳父母对他情笃,他龚众是欠了他们的情,负了他们的意呀!
“她在城里好吗?”他酸着鼻子这么问。
“说是还好。”岳母想到女儿的苦处,禁不住泪水晶莹,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继续说,“她还是帮我一个堂妹子踩机子。她没有城里户口,是‘黑人’,只能从她姨子那里分点工做,弄不到几个钱,还不能给你寄钱!”
“我不要她寄钱。”他是喷着粗气说出这话的。
“话不能这么说嘛!”岳母娘淡然一笑。“你们是恩爱夫妻,还分什么你我!她也是想着家里的难处呀!”
“……”他默然了。“咕噜”吞下一满杯酒,又伸手取酒瓶子。
“吃点菜,空肚酒会伤身体的。”岳母按住他的手。看着他夹了菜吃着,又给他斟了满满一杯,然后说,“众众,你不怨竹花吧?”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只怨自己,怨自己没本领,连老婆、孩子都养不好!”
“竹花可是一点也没怨过你呀!”岳母深情地说,“她样子娇滴滴的,可并不怕吃苦。她进城去做工,也是不得已啊!她何尝舍得离开你和女儿,那些日子里,哪天早晨爬起床枕头不是湿透了,只有我这个做娘的知道女儿心中的苦啊!”
龚众鼻子一酸,一颗泪珠滚落在酒杯里,他连酒带泪,一口吞进肚里。
岳母看在眼里,身子稍稍靠近他,轻轻地说:“众众,竹花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唔。”他停住筷子,等待岳母把话说完。
“她一心为你好哩。她在城里认识一个干部……”
“是吗?”他突然打断岳母的话。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龚众对岳母谈到竹花认识干部之类的事感到紧张而反感。记得春节的时候,竹花从城里回到娘家,约他去团聚,他高高兴兴去了。一路之上,心尖子都在发颤。待见到眼睛越发发亮,脸色越发白皙,衣着越发挺直合身的竹花时,他那满心的激情竟被突然生发的不快代替了。竹花觉得很意外,撇开父母、女儿,悄悄拉他到房里,温存地问:“你像有点不高兴?”他默默点点头。“为什么?”她这么追问。他一时答不出。是呀,夜里想,梦里盼,如今老婆回到身边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但他确实感到不快。竹花清亮的眼睛在盯着他,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只能实实在在地说:“我看你像个女干部。”就为这点吗?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可他却觉得极为不好。竹花听了,脸都红了,嗔道:“你呀,真傻!”……可他又忍不住发这种傻气了。
岳母像觉察到一点什么,忙直截了当地说:“那干部帮了你的大忙,给你找到了工作。”
“工作?”龚众感到有点意外。
“是呀,给你找到工作。”
龚众一口干掉杯里的酒,叹道:“我一无靠山,二没走后门,能有那么容易?”
岳母忙说:“是真的哩。是找到建筑公司的临时工,打土方,和灰浆,做一天三块多钱哩。”
“我不去,”龚众摇摇头,苦笑道:“在乡里玩泥砣,去城里也是玩泥砣,我又为什么非要离开熟地故土?”
“众众,还是去吧,竹花要你快去!”岳母一边给他斟酒,一边这么劝说。
“竹花要我快去?”
“是呀,你到城里后,两口子住在一起,有福同享,有苦同当,几多好!”
龚众沉默不语,细细在心里拈量。
“你要快点拿主意呀,”岳母催促道。“竹花说,城里找工作难得很,错过这个机会,就难碰第二回了。”
“……”龚众仍然一声不吭,只顾喝闷酒。
“唉,你也该活泛点,乡里,城里,不都是做工吗?”
龚众心里开始活动了。岳母说得在理呀,我进城一不投机倒把;二不破坏治安。我是靠卖力气,靠劳动生活,一样是干社会主义嘛!何况现在一走,就可以完全摆脱当生产队长的烦恼,再也不必对何二叔感到内疚了。……这么想着,他一连喝一两杯酒,大声对岳母说
“好吧,我去!”
“真的进城当临时工去?去跟老婆一起过日子?”
当龚众躺在临时搭在竹凉床上的铺上,脑袋压在高高的枕头上时,脑海里不停地这么问着自己。
屋子里静极了。睡在隔壁房里的岳母早已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鼻息声。明天,他就会告别水头溪,去城里当“非洲人”,吃高价粮。那将是怎样的生活呢?像吃国家粮的工作人员一样,清晨起来,打仗一样地啃几个馒头,就赶去上班;一天只要干足八小时,就可以下班回家,回到鸽子笼一般的房里,又是打仗一样地帮着竹花做晚餐。是的,这一切完全和工作人员一样。不同的是,他上班仍然是舞锄头,和在水头溪没有两样。难道自己真要去过这种生活?……
真要离开水头溪,离开这养育他的土地,并不像嚼腊猪舌子、喝米酒、拉闲话那么容易。只要他一闭上眼皮,他脑海里就跑开了走马灯,不得安宁。
“呼——”
“哗——”
什么时候起风了。山林掀起倒海翻江般的树涛。屋外的那株大柚子树,发狂似的呜呜呼啸,剧烈地摇摆狂舞。
“口邦——口邦——”
风啸声中,夹着阵阵响亮的撞击声。他很不安了,又是谁忘了给队上的牛挂夜草,饥饿的痛苦正使它们用坚硬的锐角,重重撞击牛栏枋,表示抗议。
“口邦、口邦、口邦——”
这若断若续的撞击声,揪紧了他的心弦。
多么熟悉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听过?
那是一个凄苦的梦呀!
依稀的记忆,将他带回遥远的孩提!
逝去的岁月并不算久,只是那时他太小,太不谙事。什么都记不明白了,什么都忘怀了。唯有那凄清、哀伤的梆声,却刻骨铭心般地留在记忆里。那是多么可怜,多么狭小的天地啊!在只不过两、三尺宽的化子轿里,挤着一老一少两个生命。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一个在渴求着勃长。为着生存,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睛雨霜雪,他们任凭慈善心肠的支配,一时被抬到这村的山坡上;一时又被抬到那庄的坟地边。父子俩被抬到哪里,就将生存的希望带到哪里。奄奄一息的爹爹,每天唯一的事就是敲梆。每当饥肠辘辘,村庄炊烟四起的时候,爹爹就簌簌抖动那无力的手,敲响挂在身边的木梆,用梆声唤起人们的善心,用梆声召唤人们的施舍。他也有日常功课:一当梆声响起,便端着爹爹递给他的竹碗,守在桥门边,等待人们送来的残羹剩汤。
那梆声包含着多少苦,浸透了多少泪啊!爹爹正是在那凄苦的梆声中了却残生的。自己却交了好运,吉星高照,紫气东来,遇上了好日子。解放后,是共产党挑选出的好人、水头溪的老支书收养了他。他成了水头溪人,吃水头溪的奶水长大。没有水头溪的众乡亲,没有水头溪的田、土、山、水,就没有他大汉龚众!如今,他长大了,长成彪形大汉,成了家,立了业,却嫌水头溪穷,要脚板皮揩油——开溜了,溜到城里去做小工,挤在工作人员上班的人流中,人家衣冠整洁,昂首阔步,他却油汗满身,形影猥琐,如同叫化。他又成了叫化,一个没有户口,没有粮证的叫化!这对得起水头溪的父老兄弟吗?对得起水头溪的田土山水吗?
“真混,你真混呀!”他狠狠咒骂自己,后悔自己作出了荒唐的决定。
一道蓝色的闪电从窗口划过,刺得他两眼发花。
“轰隆隆——”紧接着滚过一串震耳的春雷。
“哗哗——”屋顶上发出一片炒豆子般的爆响。
大雨来了。那贵如油的春雨落下来了。
他睡不落心了。风声、雷声、雨声,宛如声声急切的召唤,把他的心引到丘丘田里去了。他想起了山坎上的那几丘干脑壳田,像漏瓢似的,才盛一满田水,什么时候雨停,什么时候漏个精光,这时牵牛去犁,任怎么壮实有力的牛,也休想犁动。历年来,这些田都是斗雨犁的,日里下雨日里犁,半夜下雨半夜犁,不能有丝毫马虎。大雨滂沱,如不抓紧时机斗雨抢犁,一当雨过天晴,火红的日头出上十天半月,这些田肯定会被荒掉。这么想着,他心里极度不安了。队长还没最后定妥,不会有人来关心这些干脑壳田。
他不能眼睁睁让队里受损失!这么想着,便悄悄爬了起来,轻手轻脚点了风雨马灯,背上棕蓑衣,戴上雨斗笠,找了犁,牵着牛,朝山坎上走了去。
狂暴的风雨,猛烈地袭击着大地,也袭击着正在抢犁山田的龚众。宽大厚实的棕蓑衣,仍然无法挡住瓢泼似的雨水,把他的胸前、背部打湿了,冰凉冰凉的。但他心窝里却是热烘烘的。这些日子来,心灰意懒的他,没去水库工地,也没管队里的生产,成天游游荡荡,闲得筋骨发酥。此刻在这惊雷暴雨之中,他却像一只虎,浑身劲鼓鼓地挥舞牛梢子,吆喝着,大步在泥水中蹚着。
这是一幅极为壮观的雨夜抢耕图!构图新奇而又富有诗意。弯弯的水牛角上,挂着一盏摇摇晃晃的风雨马灯。昏黄的灯光,在水牛脚下照亮一小圈。健壮的水牛,喷着响亮的鼻息,大眼睛上挂着密集的雨帘,一步一步,稳健前进,所过之处,立即翻起一线滚滚的泥浪。……
一道金蛇行空的闪电,骤然划过夜空,强烈的白光在大地上闪动,把伫立田头的一个人影映照在龚众眼底。他太熟悉她了。仅这么刹那间的一晃,她整个的形象,全印在他脑海里了:圆形油纸雨笠,罩着一张红朴朴的脸;宽大的蓑衣,衬出蓝花布衫窈窕的身姿;裤腿高挽过了膝盖,露出一双健壮、浑圆的腿……
“腊妹!”他惊异地喊道。
“你好专心呀,我来了好一阵了你都不晓得。”好兴高彩烈地说。
“深更半夜摸到山坎上来干什么,你不怕老虫咬?”他这么大声开玩笑。
“来帮你舞龙头。”她嘿嘿笑着,跳下水田了。
这一会他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紧张,一种莫明其妙的紧张。他竟大声喊道:
“你快回去,莫在这么挡事!”
“不,她的态度十分坚决。“是伯伯要我来的。”
“伯伯?”
“是呀,伯伯晓得你会来的。”
龚众有些疑惑,但还是相信了。早些年,伯伯也是半夜起来抢犁山田的。以后年纪大了,任务就落在他肩上了。伯伯担心他一个人害怕,便喊春宝陪他。春宝怕冷怕累,总是赖着不醒,最后,是自告奋勇的腊妹来陪他。
他不吱声了,让腊妹走了近来,从牛角上取下风雨马灯,提在手中,然后牵着牛鼻子,吆喝着,朝前走去。
山田面积窄小,尽是些蓑衣丘、斗笠丘。他们兴致勃勃地犁了一丘又一丘。待到风停雨住、朝霞满空时,坎上的几丘旱脑壳田,已翻犁得规规整整了。
腊妹欢快地跳上田埂,大声笑道:
“众哥哥,我要祝贺你。”
“祝贺我什么?”龚众莫明其妙。
“祝贺你从昨夜晚起,正式上任当了生产队长!”腊妹一字一顿地说。
龚众这才领悟到,昨夜主动抢犁山田的事,正是自己承认自己是队长的表现。他不好意思了,啐道:
“你呀,就你多事!”
“别装了,我这就代你去向大伙宣布!”腊妹笑声朗朗,拔腿朝村里飞跑了去。
“腊妹!”他焦急地追喊。
但无济于事了,腊妹早跑远了。他在收拾好犁具,牵着牛回村的路上,心里已拿定了主意:好好跟岳母说清楚,水头溪离不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