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湖口县城往东几十公里，依渠有一个小镇，叫芙蓉镇，只一条镇街，长数百米。在江南的众多小镇里，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的名字，使客居浔阳江畔的我，油然而生梦回家乡的情愫。当然使我生出思家联想的，更深的原因是三湘作家古华的同名小说《芙蓉镇》。
但此处风物，和小说里的景色出入太远。不过，只要我一到芙蓉，就能在那长长的水渠里，臆想出接天而碧的莲叶，如果是傍晚，残阳斜射在渠上，则更易让我想起了故乡门前的小河，古柏照水，杨柳扶风。似乎就有梆梆的捣衣声了，从记忆中柏柳余荫的码头边传出。而码头上那绾着袖子、抡着芒槌的忙碌身影，也许就是我那日思夜想的亲娘吧！想到这些，不禁有些目涩鼻酸了。
其实这些幻像，都只是基于这芙蓉这个充满涵延的名字，不是连那指点江山的毛主席，也有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的诗句么？因芙蓉而思家乡湖南，可见并不是因我而起，我想也绝不会以我而终。
不过现实的芙蓉，渠左边是平整的田畴，右边则是一排临水而建的有点零乱的房屋；而渠里流淌的，只有混浊的渠水，并无莲碧鱼跳，岸上更不见有柏郁柳青。
过了芙蓉，不远就是彭泽县，彭泽是九江最东的一个小县城，因平地紧蹙，只有几处山窝和水边突兀的立着几簇房屋，在这些团簇的房屋间，有蹩窄的街道相连。在九江的山山水水间，只有彭泽最使我感到亲切。
彭泽城西当江的山上，有一个高大的塑像，不用说，那就是心远地偏的五柳先生了。由于他傲立江曲山头，自出于世外，所以来来往往，我也从没有登临拜访，瞻仰他的真容。不过这也正合他归隐南山的本意了。也许我这等俗人，强去学贾岛寻隐访真，他老人家还需怪我扰了他颊边清风、墙头青藤呢。
不过他，是我对彭泽倍感亲切的原因。在我偏居湘西南的家乡武冈，于二千年前的晋代，迎来了一位亲民爱民的“人民公仆”，他便是陶渊明的曾祖陶侃。在他的辛劳勤政下，我的故乡得以广开教化、经济繁荣。陶公于文庙前手植的银杏，至今仍伸枝吐叶，郁郁葱葱。为了纪念他，甚至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条街道。
所以，就因由他们祖孙县令，使我在这千山万水之外的彭泽，生出了许多的亲切。以至于看到了陶公的石塑，竟虚妄的生出了他乡遇故人之慨。也许是离家久远，绵绵乡思无可托寄罢。
过了彭泽沿着江再往东，邻马当镇的江心有一个江流冲积成的大江洲；地势低平，上面常住着数万人口。因为盛产棉花，又漂在江心，所以便被称为棉船。而因现在经济的发展社会分工越见繁细，所以往来洲陆的人很多。“江上往来人，但爱魲鱼美”这是幼时习得的诗句；所以印象里江上往来之人，不是船夫，就是倦客。以前说到长江，只知滚滚东逝，全不知水中别有天地，但自到了马当和棉船，始知江上往来最多的，却是日作日息的农家。
如果从马当渡江到棉船去，还不能算真正意义的横渡长江，因为还有半江在棉船的另一边。只因经过了芙蓉和彭泽，就莫名的有点想家；再横渡这半江烟水，不由得想起了洞庭和资江，想起了赧水之畔的家乡和家人，竟然漫吟起君住江之头，我住长江尾的思句了。于是就凝神的注视着满江的浪涛，仔细的想分辨出，哪几浪，来自远逶千里的故乡门前的小河，在送着我这个漂泊他乡的游子的行舟，给我带来故乡的风信。
但是浪涛滚滚的长江，犹如一个征途中的汉子，阔步而去；而我的故水，却似一个温柔的女子。所以任我凝神送目，也只能凭借想象，去忆起故乡的模样。
(二)
有一次，在棉船处理了些许事情之后，我又回到了渡口坐待归航。这时却见一艘大客轮，从下游驶来。偏巧一个热心的棉船老乡对我说，你不是去九江么？那船，就到九江去的，喏，那边就是码头。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上游不远去，有一座小小的水泥码头。码头上，有几排铁制的栏杆；而在几株树荫里，有一个铁皮的棚子，想来那就是售票处了；棚子四周，零星的立着几个乘客；而在棚子边，有几个老妇老翁，用自家的方木桌，摆着一些东西叫卖，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跟我想像里的景观相差太远了，我不禁狐疑，那老乡却是古道热肠，急急的解释，是真的哦，要不快点，你就赶不上了。
真的么，我真要好好的感谢他。因为从棉船到九江，要先坐渡船，然后还要转两次车再从湖口过渡；而现在有船直抵九江，省去了这中间的繁复过程，该有多好。心中有些懊悔以往失察的冤枉来，更何况，我还从没有坐过大轮船呢。
从棉船到九江，水路应该来说只有百来公里，算计时间，最慢也不过三四个小时吧。想到能这么快就能回到九江，竟然有了丝丝的兴奋，同时也有几分性急。看着舷下的江浪，快速的向后退去，可以感觉船行之速；可放目岸边的青山，竟如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缓缓的移动，心中便质疑起了船速之缓；这两种矛盾的感觉中，当然我还是愿意相信前者。站在舷边，着急的向前眺去，到远方江面蒸腾的水汽里，极力去辨着九江大桥的影子。可是大桥却象那位琵琶女子一样，千呼万唤也出不来。慢慢的，心急和兴奋，便在这种性急的搜寻中，随着这东流的江水消磨尽了。看来，这百十来公里水路，并不像小学里做关于船速和流速的应用题一样，那样快捷。于是注意力便慢慢地转移到船上来了。
我所乘座的这班船，水上有四层，和那些影视剧里的游轮相较，是属于比较破落的了。不过也还是有经济舱和商务舱的区别，商务舱设在了每层船首。本来，第一次坐上轮船，觉得新鲜，便想到处走走看看。特别地是想立到船首，去品味下古今骄子纵横江海的神韵。但是因为商务舱，是我们这些人不能够进去的，更便说到船头了。所以，便只有退了回来，安安心心的享受站票的待遇了。
但是船尾却是可以去得的，站在船尾，看两岸山野，往后退去；如果不是船下的轮机轰轰作响，另外还有浆旋水激的哗哗声，差点就会以为是坐上了鲁镇的乌篷船了，要不想起自己的客居异地，就想起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的王湾了。只是站在船尾，空气中被浆击碎的水沫夹着重重的腥味，扑面而来，虽觉凉意，但未见清心。探目察之，才发现满江波浪，远看还可称之浊黄，而今被船桨一搅，全然变成了黑褐色，在船尾翻腾。间或的，还会杂着一些红绿黑白的塑料袋，被水流击开，瞬间远远退去。而被轮船从江底搅出的气泡，浮到水面，部分爆裂开来，向空气中挥发着久酵的腥酸；而更多的，则是挨挤在一起，被尾浪荡开，在江面上排成了一个肮脏的八字，久久的不能散去。
在我的印象里面，对于江河，总认为是江清河浊。因为黄河要经过植被稀疏的黄土高原，且流域里风沙肆虐，自有黄浊的理由。而长江，总是和杨柳轻风、杂花碧草相伴相守。哪里会泥沙混杂的理由？即便偶尔的泛黄，只是因为上游的某处，因降水而冲刷下些许的浮尘，必不会太重太久。而今天黑褐的江水，让我大吃了一惊，看来人定胜天的破坏，是何等深重了。那种腥酸的味道，也许是长江对于人类对自然的破坏，久久郁积于胸，借这船来船船往，一泻心头之心酸吧。
中国的国情，总是拥挤的，船上也不例外。不仅舱内爆满，过道中也有好些的人，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拥着大箱大包的行李，鼓噪着各地的方言。
日头慢慢的西斜了，到了晚饭时分，船上的广播响了起来。先是一段防火的宣传，然后就是对晚上饭菜的推介了。于是，有人便买来了盒饭；还有的，就变戏法般，从他们的大包小包中拿出了各式的食品。空气中的味道便丰富了起来，未几，地上便一片狼籍了。就连走动，都要小心脚下，免得误踏那些扔弃的食盒，溅起残汤剩水，污染了裤脚；或是踢翻了那些袒胸大汉的啤酒瓶，引起不快的口角。
这时喇叭里播放起了轻松的音乐来，配着舷外流动的山水，乘着斜阳，就得刚得的温饱，大家便有了一些兴致。大多靠着船舷，欣赏起了远山近水；或者谈资里还纵横着古今。有一对小情侣，眉飞色舞着，正在大口的嚼着甘蔗，比赛着消食的运动——看谁的蔗渣能吐得最远。那些渣滓，从两人的嘴中，被气弹飞出去，做着轻巧的平抛运动，被风儿吹着，旋转着，坠入了江水。我正想上前劝阻一番，一件更让人吃惊的事，刺痛了我的双眼。
几个着制服的大姐，趁着人们望风的空档，已经把地面扫干静了。她们正在腥酸的船尾，把那大包小包的垃圾，往江里倾。那些垃圾，被风撕扯着，远船而去，最后落入江中，和被轮船荡开的白沫及泛起的沉渣一起，列开队形，象是感谢或是嘲弄着几位大姐和我们全体乘客，改变了他们做为垃圾的宿命。给它们安排了一个全新的旅程！
那几位大姐，不刚还在抱怨着人们不肯多走两步，守着垃圾桶而乱扔垃圾的失德么？我一下子感觉得了悲凉，回复了刚上船时的心绪，只求轮船快点到岸。只是，刚上船时，只为体会船归九江的迅捷，而现在，却是不想再看到这一江肮脏的人事。
其实说实话，闲心静气，追着落日行舟江上，确实可以饱览或壮美或灵秀的沿江风光。脚下是涛涛江水，而左岸青峰黛郁，间或有陶公远眺、石钟灵韵，湖口桥影等胜景点缀其中；而右岸是望之无际的平原，近水的岸边，间或生有连绵的青翠荻苇，映着满天的霞光，染成了一大片浪漫而神秘的紫色。但是美出自于心情，今天，这统统的胜景，全部变成了混浊的黑褐色。
终于雄伟的长江在桥，横在了我的面前。壮丽在山水，让人身感渺小；而混浊的江水，使人又感到人的自私和卑陋；而船行桥下，看到灯火里巨大的桥跨，仰望一下头顶有力的桥拱，而又顿感人性的刚健和强大。而这一些矛盾的情感，被这一带长江，胡乱的串在了一起，让人心底不知做何滋味。
过了大桥，就是码头了。跨上了坚实的陆地，已是满城灯火，短短的百十公里路，却花了六七个小时;再者，一想起船尾翻出的恶浪，便再不愿去坐这恼人的航班了,以免再观览这一江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