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离群·孤雁
尔后的几天里,妈妈总是爱絮叨兰玉婷的事,石哲成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他明白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只得另做打算。于是,他暗中向三十年代的“毛货王”之孙石华军借了两百元钱。其时,年仅二十一岁的石华军已继承他祖父“毛货王”的衣钵,在金沙镇墟场上开了一个杂货店,一年收入上万元,成了青石湾的首富。
一天早晨,母亲把村中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请来吃饭,这可是母亲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出的“杀手锏”。 石哲成一看这般阵势,知道“最后通谍”的时候到了,与其“顽固不化”“负隅顽抗”,让他们“擒拿归案”,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令他们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于是,石哲成趁他们喝酒正酣的端儿,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两碗饭,夹起两个编织袋,很有礼貌地对几个老人点点头,说了声:“你们慢慢喝,我到外面有点事,少陪了。”边说边脚板擦猪油,一溜烟似地跑了出家门。
在离家数里的地方,父亲才气喘吁吁地追上石哲成,此时,作为父亲的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本来他对出身富贵人家的兰玉婷没什么坏印象。但是,曾出身大户人家的他对富裕人家的子女早就抱有成见,富裕人家的女儿难伺候,派头大,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人居多。他内心深处也并不完全赞成儿子的婚事,只是看到作母亲的热心,不便打消她的兴头罢了。于是,父子俩就一道往界里——雪峰山脉腹地绥宁苗乡一带收毛货去了。
做毛货生意是金沙镇的传统,也是青石湾乡下人的祖传。爷这个相,崽也是这个命。不管年老年少,大家都有一本生意经。特别是年老的,三十年前曾闯荡江湖,今天又重操旧业,还带崽携孙出来,爬山过界的劲头非年轻人能比。如果你要他们一冬不收毛货,他们就会怨你不通情理。是啊,习惯了,放不下了。倘若一冬不出门,他们总觉得脚板痒痒的,手酥酥的,心里似有一股闷气出不来,浑身不舒坦。
三十年前,一担盐,一根针线担或一担陶瓷器,屁股一拍,双手一摆就别了亲人,离了故里,悠哉游哉地上了界里,下了广西,回来时,一担鸡鸭毛,几挂兽皮或一担值钱的山里特产,到金沙一卖,出入一算,赚了,就称两斤肉回家慰劳慰劳家人;亏了,就在家里多呆几天,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再出门。那时做生意的人一般家里无田无地,就靠这根担子维持生计。
现在出来就更为了省事。两个编织袋往腋下一挟,到花园搭车,一呼溜就翻过了雪峰山,到了绥宁长铺。想在界里收毛货的就下车,想舍近求远的就多坐几站到苗乡深处才下车。下了车就走东家串西家,嘴里唱着:“有鸭毛、鹅毛么——,有鸡肫子皮么——”,“鸭毛,鹅毛换针线么——”。如此走几天,看腰包里还有多少钱,留足路费,要是钱花得差不多了。就近搭车走长铺,在那里宿一夜,第二天就搭早车回花园,再走一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家里。停一两天,到金沙镇销了货,再在家同老婆、孩子亲热几天,又拿出一两百块钱出来……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当然,话又得说回来,收毛货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它也极不安全,倘若弄得不好,就会走入歧途,迷路,甚至走入绝境。你想,这大山里人少,而且岔道又多,往往你朝大路走,满以为会逢上几个村子,多收点货。谁知走了十里山路还见不到一个人影,找不到一个村子。有时连过夜的地方也找不着,只得在暗夜里瞎闯。然而越走心越乱,也就越走不出大山。此时,要是碰上不怀好意的人,丢钱者有之,被劫者有之,更有甚者还把性命也丢在山里,成了雪峰山中无数的孤鬼冤魂中的一个。
石华军他爷爷是三四十年代名震江湖的一代“货郎王”,最终也落得个横尸异乡的悲惨结局,这是足令所有的毛货郎寒心胆怯的。即使现在是国泰民安的时代,这样的事也时有发生。因此,收毛货的人总是结伴而行。如果一群人中有谁没归队,同伙的人就会在绥宁长铺等他几天,等人齐了再走。否则,家人就会担惊受怕。特别是那些刚出门的小青年,做父母的就更为担心了。因此,小青年出门一般是随父、随叔的、或者是父母三叮咛、四嘱托给年长的、而且也是他们认为稳重的人。
大约过了四个钟头,父子俩来到雪峰山脉东麓的一个小镇——花园镇,加入了青石湾毛货郎队伍中,成了那浩浩荡荡的等车大军中的一员。
因为客多车少,从下午两点到傍晚时分,一连过了四辆客车没有一辆肯停车载客的。毛货郎们好自心焦,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浓黑的夜幕已沉沉地笼罩在小镇上空,十步之外已不见人影。
“轰轰隆——”
上过几次当的人不像先前那么轻信了。这时,他们仍然坐着不动。
“爸,起来。”石哲成却连忙叫起他父亲。
“急么子,鬼知道它是客车还是货车!”父亲仍然一动不动。
“我听出来了,这是客车声——轰隆隆的。比起来,客车声柔和,卡车声雄浑。”哲成文刍刍地分析道。
“轰隆隆——”真的,这声音是柔和的。现在虽然还看不清车身,有些人听了石哲成的话也开始起身了。
“是客车!我看清了,快,快点!”等了大半天,此时,石哲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无所顾忌地大喊起来。
大家受了他的感染,都站起来。
“真的,是客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不错,成伢子的眼力好!”一个老人的声音。
客车减速了,人们拥向车门……
可是当车头超过人群后,客车就“轰——”地加速了,后面只留一个长长的“尾巴”。
“他妈的,故伎重演! ”一个年轻的声音。
“追,快追!它过不了多远就会停的。”石哲成边追边喊。
“追!追呀!”大家也一窝蜂似地跑过来。
果然,车大约在三百米外停下了,车上下来了三四人,石哲成跑在最前面,捷足先登,赶忙攀住车门一步跨了上去……
“咔吱”,车门关了,后面的人只能望车兴叹。来不及庆幸就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石哲成急忙大喊:“停车!后面还有人呢!”
心肠铁硬的司机任凭石哲成怎么嚷叫,却充耳不闻,置之不理。最后,只得双手攀稳车门,无可奈何地望着甩在车后头的人群和灯光闪烁的花园镇。大喊道:“坏事,只上了我一个人。”
客车上了“S”形的盘山公路,在“S”形的拐弯处,石哲成忽然听到父亲那焦急地喊声:“成伢子——,今晚在长铺住下,明天一早到车站大门口等到我——”
“知道了——”
“轰——”,客车加大了马力,石哲成的身子不由得向后倾了一下,他明白车子又要爬坡了。
“到哪里了?”他心里暗暗问自己。抬起手腕,借着车灯看表:八点半。
上车已半个钟头了,车可能已过了杨柳溪开始上红岩镇那个坡了吧。这是石哲成第一次走界里,不知路线。不过前几天,他特地向村里那些专门跑湘西的人打听过,知道从花园到长铺要翻越四个山界。石华军还特别嘱咐他,做毛货生意的新手一般只能搭车到长铺,最远也不要超过安乐,因为那里有一个叫鹅公山的地方,是以“放蛊”出名的。
据说“放蛊”是湘西苗疆地区的一种令人生畏的巫术,那“蛊”是种特别的慢性毒药。放蛊者在百草疯长,万物丛生的初夏,特意将大公鸡杀死,吊在人迹罕至,毒虫云集的深山老林的阴沟里,让毒蛇,蜈蚣,蚂蚁,毒蜂等山林里的毒虫任意践踏污染,数月后捡回家,焙燥,研末,再掺上几味有剧毒的中草药,便成了“蛊”药。放“蛊”者往往借给客人筛茶,舀饭的机会,出奇不意地放进那么一点点,人若吃了,一年半载就叫人莫名其妙地患怪病,或痛楚难忍或神志昏乱或气胀于胸,非得服原主人的“解药”才能救也,否则就会一命呜呼。
一般来说,“蛊”药只是苗人针对仇人的武器,当然也不排除那些见财起意谋财害命之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又是湘西女人维系在男人身上的一根特殊的绳索,说它是月下老人的“红线”也罢,阎王勾魂的“夺命索”也罢。
山外或外乡有些男人见山里女人相貌俊,水色好,身材俏,就见色起邪心,假意来山里落户作上门女婿。开始时,信誓旦旦,卿卿尔尔,等到想家了或玩腻了,便不负责任地想一走了之。这时,那些聪颖、细心的女人早已洞察男人之心,便不动声色地先发制人,对他“放蛊”。男人伺机开溜,远走高飞。然而正当他庆幸自己能安然逃脱之时,“蛊”药适时见效——胸闷,头晕,发烧,食而无味,魂不守舍……,负心的男人才知自己离不开那女人了,无可奈何,只得厚着脸皮,跑回去祈求女人宽恕。女人也不多说,又不动声色地给他筛上一杯茶,说:“喝下去,没事了。”从此,只要你不再逃跑,也就真的无事了。
青石湾人说,“货郎王”——汉四爷客死他乡,也就是中蛊了,只是石家自己人不说,别人也就不好乱猜。因此,这也成青石湾为数不多的几大难解之谜中的一个。
华军哥说过,走过这一带就到了侗乡,那里的人一般只会讲侗语,听不懂客话——汉语,也别去,不是懂侗语的货郎是收不到货的。
想到这里,哲成不由得问身旁一个身材彪悍的山里汉子:“大哥,车到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大汉粗着嗓子没好气地答道。
“吃猪头肉的!”碰了一鼻子灰的哲成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此后,再也不开口了。管它到哪儿,只要不超过长铺,再说,到时反正有服务员叫站的。
“翟翟——”,不一会儿,服务员吹响哨子,叫站了:“到盐井的下车了!”
石哲成心里顿时亢奋起来了:看来我的判断是很准的,而准确的判断又是出门走山路的人所必须具备的。因此,他自信这次出来肯定会满载而归。那么也好让村里人见识见识,石哲成虽然外表是一个斯文懦弱的白面书生,其实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车停了,几个人下了车,车上不像先前那么拥挤了。万幸!还占着一个座位。刚才心里蒙上的一丝阴霾霎时烟消云散了。心里犹如红日冲破乌云,一下豁然开朗了。
“好了,现在我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它一两个钟头了。”他心里非常庆幸地说。
“轰——”,客车又在夜海里遨游起来。
面对窗外,看到那星空下那黑色巨人般的山峦快速地迎来退去,心中涌起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秋风在车后呼呼地奔跑着,似乎在与客车竞赛。但它却像一个力不从心的长跑运动员,永远也追不上前面的选手。车身在夜海里有节奏的浮游,像奶奶摆动的摇篮,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疲惫了一天的哲成感觉到无比地舒适,安全……恍恍惚惚,一阵凉丝丝的山风吹来,他觉得顿时身轻如燕,一下从摇篮中扶摇直上云天,耳旁只听得山风呼呼地吟唱,后来竟落到一座风景如画的峰巅,放眼一望,只见群峰壁立,瀑布溅玉,崖边古木参天,岩上奇花映日,潺潺流水穿小桥,山林深处绕白云……
正当他流连忘返,尽情欣赏之时,他的身子又一次飘忽而起,耳畔又是一阵呼呼声响,尔后就到另一座巍峨雄伟的山巅。眺望远方群峰起舞,逶迤连绵,千里山河,一片辉煌。细瞧近处:竹篁青翠茂密,黄莺、画眉、阳雀婉转鸣啼,鸟瞰山下:山青、水秀,更有悠悠渡船,古道村姑……
“醒醒,小伙子醒醒。车到终点站了。快下车!”服务员有力的动作,把石哲成从梦的天堂摇回现实。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用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见大家已下车,便机械地移动着那双早已麻木的双腿,摇摇晃晃、糊里糊涂地走下车。
啊,到处是黑咕隆冬的,石哲成不由得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呀?”
“羊马桥。”
“羊马桥?这是哪个爪哇国的名字?怎么今晚不去长铺了?”
“长铺?早过了!”服务员像突然发现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中国人不知道毛泽东一样,大笑道,“这里离长铺九十多里了呢!已超过绥宁县界,到通道侗族自治县了。”
“啊?坏事!”石哲成的心一紧,脑海顿时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