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梁纪事之一：菩萨的尊严

 这是2003年的事了。 
 

妻在武冈城里坐月子，先前从德江抓过来的一笼土鸡，眼看就要呷完了。某天我起了个大早，去了东站，坐了辆小中巴，准备回家再抓笼土鸡进城。 
 

省道1865线还是很好走的，可到了清水村那里就要拐弯，上一条回德江的毛车路。当时车路还没硬化，路面坑坑洼洼，坐在车里，走一路颠一路，屁股像放在弹簧上，起起落落个不停，弄得我没有半点好心情。 
 

一路也透过车窗看风景，德江似乎仍然没什么大变化。如果要说有点新变化，就是看到杨家门前的田垅里，凭空在记忆中多出一座白色的小矮屋来。从屋子的飞檐和粉墙上的壁画来看，我晓得那是一座庙。于是心里不由一阵嘀咕，我们德江人真见鬼，路不急着修，却去修什么庙。

在家里吃早饭，和父亲聊了些闲话，也说到杨家门前那座庙。父亲说，那庙以前就有，只是后来“破四旧”拆了改了田，现在又有几个会首老爷出来牵头，在原来的地基上建起了现在这座庙。这方圆几里的村子，家家都出了粮米钱。我问，我们家也出了吗？父亲说，出了，那些人动不动就抬出菩萨来吓人，说什么不出就显灵降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敢不给啊，还不是他们说多少就出多少！我立马没好气地喷了一句，扯谈，我们德江人真见鬼，路烂得不像样不修，修庙却这么积极！

回城的车上，因为我脚边放了一笼鸡，就很是吸引了坐在身边的几个老人的目光。她们问我捉这么多鸡做什么？我说婆娘坐月子……正说着，就到了杨家门前，车子像被什么硌了一下，腾空跳了起来。几个老人重重从座位上弹起，有个老奶奶差点跌倒在座位下。老人们都很恼火，纷纷指责起路，这条破路，不知我们闭了眼睛那天能不能修好？我当时又愤懑地插了句嘴，修庙大家就肯出钱，修路就没人出钱！说话间，车窗外那座小白屋，倐的一晃而过，我的后背没来由地就凉了一把。

回到家，我把一笼土鸡交给了岳母娘，然后就上楼逗孩子。没多会，就听到岳母娘在楼下喊，快下来帮我撵鸡，有只鸡钻到墙缝里了。我下楼一看，可不是，一只老母鸡趁岳母娘不注意，从笼里钻出来，溜进了两栋楼的夹壁里。夹壁很窄，人侧着身子都没法进去。岳母娘对着夹壁喊破了嗓子，那只老母鸡也只是得意洋洋回了几声“咯咯”，死法不肯出来。

我看了下地形，就对岳母娘说，只有找根长绳子，吊一个砖头，绑上点薄膜，从楼顶上吊到夹缝里，也许这样才能将鸡吓出来。也不等岳母娘点头，我就“蹬蹬蹬”地跑上楼，上了岳母娘家的楼顶，发现邻居的楼顶更好操作，就跳到了邻居家的楼顶上。

我清清楚楚记得，邻家的楼顶上堆了一大堆杂物，像一个“小山包”。我去吓鸡时，人从“小山包”上腾空跳过去，双脚并没有往上面直踩。当我把吊了砖头绑了薄膜的绳子放到墙缝里连着拉动几下后，老母鸡就失魂落魄地“咯咯”叫着飞了出去。也不知是喜昏了头，还是鬼使神差，我回转身时，竟没有再从“小山包”上跳过去，而是从上面直踩过去。当我双脚踏上“小山包”时，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倐的就连人带杂物，直往楼下飞坠。刹那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小山包”下面是个有玻璃的天窗，待我稍稍清醒过来，才发现我是连人带玻璃带杂物骑坐在邻居家四楼的楼梯扶手上。如果不是被楼梯挡了下，如果不是掉偏了点，我就会一直往下坠，往下坠……直至落到天井的地上。我右大腿内侧那个疼啊，那个疼啊，就好像被割掉了命根子（我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命根子，还好，还好，这东西没有直接冲在楼梯扶手上，他好好的，他好好的，只是我右腿内侧的肉，全是黑青黑青的淤血）。松了一口气后，突然觉得左侧的腰部隐隐作痛，越来越痛，掉转头一看，我的腰排肉，正被一块锋利的天窗玻璃碎片（很结实的8㎜夹丝玻，竟被我踩了下来），连衣服带肉一起割开了一条大口子，我看到自己的腰排肉，肥的瘦的都被碎玻璃片犁了出来，血正汩汩冒出来……

后来，我去了武城医院。我学关老爷刮骨疗毒，怕麻药影响大脑，要求医生不打麻药硬缝。几个年轻的医生笑着答应了，于是开始给我缝针，要缝十多针。看他们那个架式，就好像用麻绳纳鞋底一样。缝一针，我的额头上就掉几瓣汗珠子，那个痛啊，那个痛啊，我一直咬牙忍着……以为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哪知缝着缝着，其中的一个年轻医生说，坏了，错了，不是这样缝的，要重新拆了再缝。听到这话，我差点气晕过去，几乎咆哮了，你们到底是不是医生？他们几个面面相觑，这才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声说，不好意思，我们是武冈卫校的实习生，今天医生不在，我见你情况紧急，也想趁机练练手。这下我真的晕了，恍惚中就感觉他们像拆毛线衣一样在拆我皮肉上的线，然后再像纳鞋底一样给我重新缝合，痛得顶不住时，我就开始声嘶力竭地骂他们，将他们这帮兽医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一遍，幸好他们没一个人敢回嘴，这才让我惨痛欲绝的症状，稍稍轻松了点。

在养伤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我第一次晓得从“小山包”上跳过去？第二次怎么却硬要从“小山包”踩着过呢？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把那段时间所有的细节连贯起来想，还查了一些书籍和资料去想，这才好不容易弄明白，我这是得罪菩萨了！那些千人供万人捧的老菩萨，是千万得罪不得的，就算你只是稍微抱怨几句，只要心里没好好忆起菩萨，菩萨都会见怪的！

想通了这个道理，心里立马豁然开朗，犹如浴火重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