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参加“汇报团”回县后,紧张地进行了四天汇报活动,明天又要返回工地了。
这几天来,他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报告会外,还抓紧一切空隙时间了解高福业的情况。然而他的心,却始终被牢系在战斗的铁路工地上。每当结束忙碌的一天,躺在床上,刚合上眼皮,他就好象回到了红旗千里的铁路工地,回到了侗楼重叠的柳寨,回到了五龙潭边陡峻险要的老虎跳,回到了赵勇、艾师傅、虎伢子、洪大伯等亲密战友中间。于是,就想起那个分指挥部正在审查的施工方案,想起工地上尖锐复杂的斗争,想起即将展开的老虎跳的复工战斗……他真希望身边突然出现一架电话,那样,就可以听到赵勇那虎气的嗓音,就能闻到工地上的战斗气息。……在这又将告别家乡的前夕,路明打算好好做做家访工作,为即将展开的战斗做好思想准备。他想李诃家在城里,应该去访一次;赵勇的家也应该走一趟,他爱人曾写信说两个孩子病了,不知好熨贴没有,赵勇是个大咧咧的人,给不给家里写了回信还说不定哩。还应该去看看女教师,她的来信总是那样滚烫烫地暖着他的心,一想到她,就像又看到了那双充满激励、期待和关照的明亮的眼睛。他决定从李诃家里开始,再去枫树坡的赵勇家,然后绕四里路,到岚湾小学去,再回到城里,这样绕个圈子,整整六十华里。
一早起来,刚要动身,县革命委员会保卫组来电话找他去。他估计是为高福业的事,果然没出所料。原来是外县挖出一起破坏党的地下组织的案件中,牵连到一个姓高的人,保卫组从各方了解的情况分析,认为那个姓高的很可能就是高福业,所以找路明商量,并要他详细写了侯小三的形貌和情况,为外县彻底查清这个案件提供情况。从这一新线索,路明又联想到荷花坪大队的贫下中农检举高福业的几件事:一件是解放前夕,有次高福业寄回一笔大钱,隔壁邻舍有人问他爷老子,是不是高福业买卖做大了赚了大钱。他爷老子说:“什么赚大钱,多亏巴结了个姓侯的长官。”另一件是前些日子,高福业给爷老子写回一封亲收信,碰巧他爷老子到满女屋里做客去了。高福业的老婆不识字,请旁人代看,信上问的是大队“一打三反”运动搞得怎么样了,如果风势不大,要家里赶快拍个“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去,他好回家。……路明一边想,一边分析,觉得这些情况说明高福业是隐瞒着历史问题,也说明他跟一个姓侯的有着特殊关系。但那个姓侯的是不是侯小三?高福业每次外出做生意的时间不长,究竟会有多大的历史问题?这些问题外县所提供的情况还很模糊,他决心在保卫组的配合下把工地上的阶级斗争查个一清二楚。他想,“一打三反”运动正在深入,群众都发动起来了,这就布下了天罗地网,是人是鬼都逃不脱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
当路明兴奋地走出县革委保卫组的院子时,已是上午十点了,但他仍然打算继续进行那个六十里的“家访”计划。便穿巷过街地向解放路走去。他熟记着解放路124号门牌,那是李诃的家。
小山城的巷子挺窄狭,对面走来了人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路明正要匆匆赶路,不想前面有个扛米袋子的人缓缓走着,挡住了路。他走近身边,看清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就客气地说:
“老人家,我帮你扛!”
老年妇女累得气呼呼地,侧着身子,说:“不麻烦同志啦。”
路明抢着把米袋接过来,说:“这有什么麻烦的罗,顺便帮你扛扛嘛。”
其实才二十来斤米,路明用一只手轻轻提着,跟在老人后面。
“同志,你是才从部队回来的?”老年妇女见路明魁梧的身躯上穿着军装,这么问。
路明轻言细语回答道:“三个月以前是从部队回来,这次是从铁路工地上回来。”
一听是从铁路上回来的人,老年妇女兴奋起来了,话也多了,她说:
“同志,你在铁路工地上晓得有个红星民兵连么?”
路明说:“我就是红星民兵连的。”
“你认得我屋里李诃么?”
“认得,认得。哟,你老人家是李诃的奶奶吧!”
“对呀,对呀,你同志贵姓?”
“姓路,叫路明。”
“路明?”李大娘回过头,仔细端详着路明,惊喜地喊道:“你同志就是路指导员呀!诃伢子每次写回来的信都说,路指导员如何如何关心他,帮助他。诃伢子他爷爷早就说了,要写封信感谢路指导员。嗨,你倒来了。喔,我就住在这屋里,进屋坐吧,就是窄一点,不像乡下的屋,里面有堂屋,外面有禾场。快,把米袋给我,进屋坐!”
房子的确不算宽敞,摆设也很简单,但布置整齐大方,桌椅板凳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紧靠正面壁子的一张条桌上,摆着毛主席的夜光半身塑像,像的一边,放着一套红色塑料封面的《毛泽东选集》;两边壁上,挂着《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革命样板戏的剧照和一些色彩鲜艳的年画。靠床的小桌上,摆着一架笨大的老式交流电收音机。床面前摆着一个方正正的栗色大火柜。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充分表明了女主人的精明、能干。
李大娘好高兴哟,恨不得将满腔热情全部倾倒出来,来表示对这位难得的稀客的欢迎。她又是倒茶,又是抄火,又是递烟。路明从小就没有烤火的习惯,却被硬拉到火柜边,侧着身子坐着;路明根本不会抽烟,可李大娘硬要把一盒“洞庭牌”香烟拆开,塞了一支到他嘴边,要他抽。
路明喝了口茶,又问:“大娘,您的头痛病好了点没有?”
“那是老病啦,从生了诃伢子他爹就有的,总是好一阵又犯一阵。我坐了四个月子,两个崽,两个女。在旧社会,诃伢子他爷爷靠摆杂货摊子,能赚到多少钱?少吃少穿,多病多灾,哪里能养得大?就只带大诃伢子他爹。就这么一个崽,大学毕业后分在外地工作,我们两个老的在屋里太清闲了,才接诃伢子回来跟着我们。诃伢子生在蜜糖缸子里,哪里分得出苦甜!他到铁路上去后,他爷爷和我就是担心他不能吃苦。他爹妈每次写信来都说要我们不要娇养他,要鼓励他安心在铁路上干。前回我托隔壁细妹子写信,这妹子把我脑壳痛的事也告诉他了。信写去半个多月了,没见回信,我还以为他没收到哩!”
“信收到了。他忙,没有抽出时间写信,倒给您老人家买回了四两天麻。”路明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小包来。
李大娘眉开眼笑地看着那晶莹透亮的十来颗天麻。一种幸福的感觉在心坎里冲动,她噙着激动的泪花,说:
“到外边就懂事啦,诃伢子也晓得疼奶奶啦。都说天麻是治头痛的特效药,我正想着要买点试试,他倒给我买回来了。路指导员呀,诃讶子在屋里那时间,我脑壳痛得嗡嗡叫,他只顾画他的画,哪里晓得疼奶奶!现在不同罗,晓得疼奶奶罗。怪不得大家说到铁路上去的那些妹子,样样会做啦,打炮眼,放炮,打铁家伙,做木工,还修大桥,一色的妹子做。在旧社会,妹子作什么用罗,整天围着个锅灶转。毛主席真英明,如今人都变啦!”
路明被大娘爱孙儿的心感动了,说:“大娘,李诃进步很快,我们一定会帮助他认真读毛主席的书,使他进步得更快!”
“好,好,多亏同志们帮助罗。”李大娘突然站了起来,用巴掌打着自己那堆满皱纹的额头:“哟,看我老糊涂啦,光顾讲,连饭也忘记煮啦。路指导员,你坐,就像在自己屋里一样,随便些,我煮饭去啦。”
路明赶忙拉着要进厨房的李大娘,说:“下次再来吃饭吧!”
大娘哪里肯依,说:“你这样见外,大娘我要生气了。”
路明诚恳地说:“我还要去乡下办事。”
好容易谢绝了李大娘的盛情挽留,走了出来后,路明到饮食店买了几个馍馍,出南门,过支农桥,穿过渔溏大垅,直奔枫树坡去了。
枫树坡,是能引起路明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他小时候时常涉过蓝缎子一般的资水,去枫树坡砍柴、拔笋、采蕨……他还记得坡边有棵大枫树,到了秋天叶子像烧着火一般,他跟赵勇还在上面取过斑鸠窝;他还记得那绿毯似的草地上,长满了乌红乌红的地葡萄,又大又圆一颗,酸甜酸甜的,一吃就把嘴巴染得紫红的,叫人看了觉得自己的口水也是酸甜酸甜的……从他担任初级社会计以后,他就很少去过枫树坡了,现在的枫树坡是个什么样子呢?那棵大枫树还在吗?赵勇住的还是不是那座傍着小石山的土砖房子?
枫树坡变得使路明认不出来了。那满山的茅柴比过去更茂密,那满山密密麻麻的松林、杉丛,一片苍绿。那棵大枫树不见了,出现一座蓝湛湛的大水库,倒映着绿色的山影,摇摇荡荡,格外美妙。水库下面是一座小电站,白天没有发电,却响着“哧咣哧咣”的机械运转声,大约是在打米、磨面……
路明没有更多地去注意周围的景色。他想,赵勇爱人带着两个孩子,出工、学习、做饭、喂猪,够忙的了,一定缺柴烧,这山林里干柴枯枝很多,何不顺便拣一担去!想着,便向山里走去。
当路明挑着一大担干柴来到小石山边时,他不敢再朝前走了。摆在眼前的,不是土砖房,却明明是一座四排三间的红砖新房。
这时,对面走来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妇女,肩背自动步枪,眉目间透出一股英气。
路明走上去打听:“同志,请问这是赵勇同志的家吗?”
“是呀,是呀,”年轻妇女热情地说,“你同志是……”路明忙将柴放在靠墙边的柴堆上,年轻妇女跟了过来,疑惑地问:
“你同志是——”
路明拍着身上的草屑说:“我是从铁路上回来的!跟赵勇吃一锅饭,在一个工地上干!”
年轻妇女把路明全身打量了一遍,眼睛笑得象开了一朵花:
“唷,你是路明同志吧?”
路明也问:“你是小周吧?”
小周说:“是哩,请进屋里坐。屋里乱得很,没时间收拾,看,刚才不是练刺杀去了。”
路明感动地说:“你们的战备工作抓得真好!”
小周笑着说:“你们民兵在铁路工地上艰苦奋斗,我们在家里的民兵也不能落后嘛。”
他们走进屋里,两个孩子正坐在火柜里玩耍,大的是女孩,有七、八岁;小的是男孩,只有两、三岁。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显出了年轻妈妈操持家务的干练。大约是火盆里烧着了小柴棍子,冒出缕缕烟雾,孩子们一面捂着眼睛,一面喊唱:
“烟子烟,你朝天;火子火,你朝我——”
“别吵,嘈聋客人的耳朵!”小周喝住孩子,用铁钳将烟蔸夹出来扔在门外,对孩子们说:“喊叔叔呀,路叔叔是从铁路上回来的,跟你爸爸在一块。”
两个孩子对于远离家的爸爸,对于爸爸所在的铁路工地,有着多少天真的幻想!现在,眼前这位身穿军装的魁梧叔叔,就是从铁路上回来的,一种十分自然的亲切感,消除了陌生的隔膜,都一齐扑向路明,搂住他的脖子,翻着他挂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哇哇地问:
“叔叔,火车是什么样子呀?”
“长长的,像一条龙!”
“龙是什么样子?”男孩睁着聪慧的圆眼睛,天真地问。
龙不是实有的动物,谁能说清楚是什么样子呢?路明笑了:“龙呀,就是火车那个样子。”
“火车是不是到处烧了火?”男孩又问。
路明说:“只有车头烧火,还有一股股冒烟!”
女孩忙摇着脑壳说:“不,不,我语文书上印着的火车头没有冒烟,就像汽车一样,前面还开着玻璃窗子。”
路明想了一下,觉得孩子没有说错,就解释说:“火车头有两种,一种老式的冒烟;现在工人叔叔又制造了一种新式的,叫内燃机车,就不冒烟了。”
小周给路明筛好茶,又端来一碟葵瓜子,然后把小男孩搂在自己大腿上,喝道:“别缠着叔叔闹!”
“小把戏蛮逗人爱哩!”路明抓了一撮葵瓜子塞在女孩的口袋里,说:“两个孩子的病都好了?”
“早好啦。”小周抿嘴一笑,健康的脸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其实只是着了点凉。老赵是只大皮箩,不讲冒失点,他是不会关心的!”
小周的话,使路明想起了赵勇在医院里说的那句话:“她就是喜欢大惊小怪!”就说:
“老赵还能不关心?他工作忙,挤不出更多的时间写信,但心里还是惦记着孩子的。”
小周心里高兴,口里却说:“家里也不用他惦记,只要他在外面好就行啦。路指导员,老赵是个粗人,炮筒脾性,你要好好帮助他。”
路明说:“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小周同志,你是中学生,文化比他高,在理论学习方面要好好帮助他。”
小周红着脸说:“我懂什么哟。我还能帮助他?跟他挑战比赛倒可以,看谁学得好!”
女孩拍着手掌嚷:“欢迎妈妈向爸爸挑战!”
当路明走在去岚湾小学的乡村简易公路上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他一面匆忙地在山冲里走着,一面啃着自带的冷馍。待他到了那四合院落的小学,走到那熟悉的掩映在一排郁郁葱葱的四季青后面的教师宿舍门口时,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在清清静静的学校里转了个圈,才找到留校的炊事员。一打听,原来是公社举办的路线教育学习班今天结束,教师都到公社听总结报告去了,估计要傍黑才能回。公社离学校不远,炊事员热情地要帮他去喊,他谢绝了。他想:人家正在听报告,又何必去打扰呢?就从挎包里拿张稿纸,匆忙地写了个便条:
小筠:
为了不打扰你的学习,就没有来喊了。明天我就要返回工地,你所要的学习资料都带来了,请收。到明年“五一”劳动节,你不可以和孩子们一起,把地图上的虚线,连成一条闪光耀眼的红线了!
紧紧地握手!
路明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他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将便条摺好夹在里面,交给炊事员,托他转交,就离开了岚湾小学。
路明回到小县城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了。两个多月来,小山城又有了不少变化。街里的水泥路全铺好啦,两边的铺店,也全都新修了,路灯都换成了一色的水银灯。乳白色的灯光,映在高大整齐的建筑物上,铺在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上。他缓慢地在这繁灯生辉、人影绰绰的大街上走着,看着小城的变化,想着一天的见闻:“一打三反”运动正在深入开展,小周为战备而苦练杀敌本领,教师们正在认真学习党的基本路线……家乡有变化,有如阵阵东风灌进了他的心窝,使他浑身劲头足足的。他决心一定要把家乡人民的动人事迹带到工地上去,促进铁路建设。他越想越起劲,满身像鼓满风的帆,恨不得生出两只翅膀飞回工地……
他走过波光粼粼地反修桥,准备拐弯回县革委招待所去。不想农林局门口墙壁上新贴出的壁报上,一排大红字赫然跃入他的眼帘:
树雄心,立壮志
誓教全县变昔阳
——给全县人民的号召书
路明很感兴趣地走了近去读了一遍。这是县委、县革委、驻军党委写给全县人民的号召书,是建设社会主义家乡的新蓝图,是打响七十年代第二个战役的进军号。他深深感到,这每一个字都是与铁路建设紧密联系着的,都将成为推动铁路建设的动力。他连忙掏出钢笔和记录本,在呼呼的冷风中,站在壁报前,就着路灯的光亮,不断地朝捏钢笔的手呵热气,迅速地一字一句抄录着。
农林局的老传达惊疑地向路明看了好几次,奇怪哪来这么个怪人,这么冷的天气,这么深的夜,还站着抄哩。他看不过意,说道:
“同志,这个文件正在印刷厂印,三、两天就会发下去的,深更半夜了,冷手冷脚的,别抄了。”
路明感谢地朝老传达点了下头,解释说:“我是铁路上回来的,明天清早就要回到工地去。”
老传达赞叹了一声,就跑进屋里,提了个红火熊熊的火桶出来,放在路明身边:“同志,快坐在火桶上写,暖和点。”
“老同志,谢谢你!”
路明感谢地接过火桶,浑身热乎乎的,手变得更灵便了,笔尖在记录本上挥写得更快了,发出沙沙的声响,与呼呼地风啸相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