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室内渐渐昏暗了下来,我从沙发上起来,决定去洗澡。屁屁照常坐在洗衣机上注视着我,我望着它,无声的拉上了浴帘。我知道它会一直在那里,即使在浴帘拉上之后。
有一种极深的无力感抓住我,密布着我的身体。我在院中一边移动身体,一边抬头注视着星空。闪耀着幽蓝之光的云朵如同那被调暗后的背板存在于那片苍穹上,星星如同密谋一般,各自散乱的张望着。今晚月亮是弯钩状的,我仔细的凝视了片刻,是的,那里没有,没有两个月亮。
长达1050页的《IQ84》看完了。来自村上春树的魔力开始在我身上迟缓而坚决的产生效力。我任由它随意的牵引我前行,观望,去往任何一个去向。它有这样的能力,我并不表示抗拒。
清晨八点,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来到厨房,饥饿驱使我试图往腹部填充一点什么,然而我看到的却是黄土密布的小院。空气中散发着晕黄色的光,无数微尘在我的视线中漂浮。我不由得怀疑——这是否是来自于IQ84的世界——还是,我已身处无法言说的境地。
想起那年自宿醉中醒来,也是这样一片仓惶的天气。这座城市被掩埋在深深的沙尘中,令人联想到它不可避免的历史正反方向奇袭而来。以为不会有存在的证明。所有的一切都在风驰电掣。
村上春树今年应该61岁了。29岁那年他在切大蒜之余,在酒吧的厨房间里写完了《且听风吟》。31岁那年当他写完《寻羊冒险记》后,他关闭了那间他赖以为生的酒吧,搬到乡下,决定以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方式去生活。据说那时他每天要抽两包烟,为了写作,他改变了自己,并戒烟成功,开始了日复一日的长跑。
他每晚会准点入睡,凌晨时分起来写作,直至天明。写作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而他,理应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甚至是一个无趣的人。在日复一日孤独的长跑中,陪伴他的,是他永恒的幻境,与坚硬的现实。
在写作生涯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写出了他最长的一部作品《IQ84》。这三天里,我放弃了其他任何事情,全身心沉浸在他所创造的那个世界——IQ84的世界。在合上书本的那一刻,我很想张嘴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同样身处在一片苍茫的颜色中,而失去了表达的能力。
30岁的天吾梦想成为一个小说家,却始终无法摆脱来自童年的一个梦魇。年轻而丰满的母亲陶醉的将乳房塞入了一个成年男性的嘴里,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父亲。婴幼儿时期的天吾目睹了这一场景。成年后的他,以辅导班数学讲师的身份孤独的在东京生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唯一与他相约的便是一周一次的性交约会。那是一个有夫之妇。在文学导师的诱迫下,他秘密修改了17岁美少女深绘里的处女作小说《空气蛹》。小说获得新人奖,一夜风行,却从而陷入了无法挽回的来自IQ84的世界。
30岁的青豆是一个健身教练,她熟悉每块肌肉的性能,并以帮助人们肌肉伸展放松身心为生活来源。而另一个身份,则是一个用冰锥暗杀所有具备变态身心的男人为己任的秘密杀手。她定期在酒吧中寻找男性来释放体内汹涌的排卵,她中意那些秃顶、疲惫的中年男性,并以“绝对正确的方式”令自己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找到继续下去的意义。然而,在首都高速公路大堵车之际,莫名的出租车司机告诉她,在高速公路旁边的广告牌下,有一个太平梯,沿着太平梯就能离开高速公路,为此,她穿着高跟鞋,长筒丝袜,在被堵得纹丝不动的高速公路上,翻过了栏杆,顺着广告牌,回望着所有注视她的人群,她默默的说出,你们不存在任何要紧的事情,可以排队,可以守望,可以按部就班的等着公路慢慢的畅通,而我不行,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所以她转身走向了太平梯,让高速公路的世界慢慢的消失在眼中,至此进入IQ84的世界。
天吾和青豆在十万字后开始出现了注定的交融,两人的前史逐渐浮出水面,而另一个来自“空气蛹”的故事则不断的将人拉到一个信仰癫狂的狭窄区域。“Littlepeople”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不是我一定要拽英文,而是村上春树就是以这种方式定义了IQ84世界的主宰者,坦白说,这也是他为人诟病的一面。)这些“Littlepeople”从空气中抽丝制造蛹,当蛹裂开时,一个人的化身就此诞生,而某个人的世界,自此进入IQ84的世界。
从7年前那本《海边的卡夫卡》之后,村上春树的写作方式并无改变。严格来说,《寻羊冒险记》一书其实就已全面看到村上春树所迷恋的文本类型,他所沉醉的母题包括:孤独、空虚、疏离、默契、寻找等等。
他所有的主人公总是在寻找什么,不是离家出走的猫,就是忽然不见的妻子,抑或是,来自远方神秘而莫名的呼唤。进去,还是出来,那里有世界尽头,那里有冷酷仙境。
在1050页后,青豆回到了最初走下太平梯的高速公路,然而太平梯已经找不到了,返回正常世界的路径已经关闭。青豆在阳光下回望那些沉默注视的人群,微微一笑,将枪管塞进了自己嘴里,告别了1984,同时也是IQ84的世界。
关于故事本身我不能说得太多,那些枝繁叶茂的段落间流淌出来的,俱是无法言语的意会,与光亮。
但令我诧异的是,村上春树在编织了一个如此漫长的故事后,最终以牺牲与爱的方式,承载了我们在两个世界都要勇敢存活的希冀。60岁的村上向人们展示了他温情脉脉的一面。在脱离了年轻时作为个体漫无目的的漂游之后,他将视线移向了人群,并试图以故事的方式拓展人们的心灵,在这个主动进入“精神囚笼”的时代里,他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有的态度。
故事主线一如既往的不可思议,但真正吸引我在三天之内将厚厚两大本竖版文字全部看完的原因,更是他描摹氛围、捕捉细节的能力。能将如此抽象而含糊的感受准确无误的传递出来的人,我想他必定具备了某种神赋予的能力。看到中途,我再一次产生了深深的绝望感。在《海边的卡夫卡》一书的阅读中,我产生过同样的感受。在某一瞬间,我知道他正将我击溃,溃到无处捡拾的地步。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惟有心悦诚服。
在我的阅读史中,我唯独在他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感受。那是一种来自完全合拍的击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写出了我梦寐以求的小说。这便是我最后的结论。
2010年3月20日读完《IQ84》,撰文是为记。
真希望这个家伙可以一直写下去。就目前来看,这已是相当笃定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