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足

都梁记忆 2018-07-14 17:40

贵足

传记小说

都梁记忆

今年暑季，换上凉鞋之后，很多时候很认真地看凉鞋前端露出来的脚趾。

脚趾有左右一共十个趾头，除了八个趾头看得到，那两小趾被鞋襻遮住。八个趾头里两个大趾头极豪迈排在视角中，好像时时刻刻想向主人诉说什么。

这么多年！这么多个夏天！两只大脚趾，它俩要诉说的，其实一直藏在主人心里。藏得太久的故事，差点连主人都忘了。

两只大趾，右边的，不是原配？碰了撞了被砸了，整块趾甲全部剥离被掀掉，应该不止一次。

小时候贪玩，乡间的土路比石子路更肆无忌惮地疯跑：有时穿上鞋跑，有时候嫌鞋累赘，脱鞋光脚跑。

疯跑的童年，跌倒的故事从来不叫事故。

在好多次跌破额头磕破嘴皮的灾难里，一开始是父母帮忙，埋怨道路不平。后来，怨自家儿不小心。吃过亏后从埋怨道路到埋怨自己的过程，很久很远！

心里的记忆早已模糊，大脚趾自己还清晰。灰指甲最严重的右大趾头，是指甲剥离血肉模糊后，重生下来的。这重生的大趾甲，几十年如一天，天天被主人忽视。夏日里冲凉后也好，冬天专门泡了脚也好，足，一直不曾被擦干，没有被小心呵护。如果灰指甲病魔真的是真菌作祟？这真菌的种子应该种下了几十年。

右边大脚趾，因为长在右脚上，曾经一段吃苦耐劳的历史，贯穿了主人整个人生。

农村里，风里雨里挑担负重，两百斤担子挑肩上时，泥泞的路途，泥水下面硌脚的，是锋利的石块。锋利的石块迎着脚底时，脚底的伤害叫皮伤。锋利的石块迎着趾尖时，叫皮伤也叫骨伤。不管皮伤骨伤，只要不流血，睡一觉，翌日清晨，脚啊！再苦再累，随主人睁开眼晴按时起床。刚起床的伤脚一拐一瘸，一瘸一拐伤脚得来的功劳，是脸的。所以，当所有以别人的痛苦而得到的快乐，被骂作“不要脸”时，骂人者应该是你？我的贵足。

这右边大趾头，曾在初夏风雨交加的一个上午，身患贵恙，它患了甲沟炎。那天，甲沟炎正是如日中天的六七分，红肿锃亮，没有看医生，看医生费钱，费钱之外还会是痛，何必化冤枉钱？这一天，家里晚稻秧田急着伺弄，别人家的万事大吉只等秧谷下泥了，而自己的还是板田一块。那天上午，甲沟炎缠身的右大趾，在风雨中那块秧田的泥里沙里，深一脚浅一脚来回揉搓大半天，卸犁放牛之后，雨仍在下。越下越亮的天空，主人脸色应是越痛越黑，急怒攻心，与妻子还吵了一架。吵了一架之后，饭肯定没吃。

农村人，早稻晚稻的插田收割，犁田耙田，挑谷送肥，最光荣最艰巨的时刻，是“双抢”季节。双抢？就是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成熟的早稻要收回家，马上要将收割了早稻的田块撒肥料，打蒲滚，有些还要犁要耙，侍弄好后将晚稻秧苗赶紧插下去，这些酷热难当的阳光日子，对于晚稻秧苗，是早插下去半天都不同的。而对于种田人来讲，这是将生命放在烈日下水田里煎熬蒸发。有时候，快中午，肚子里消耗殆尽，天眨眼之间下起了雨，家中晒了的稻谷怕雨淋湿，丢下禾把子回家收谷。火急火燎收完稻谷，再累，也得回田里去，打谷机里还有水谷子要挑回家。水里捞上的稻谷一担两百斤重，加上体重，走在五寸宽的田埂上，田埂刚淋了雨，还有水田中踩踏上来的泥浆，暴雨刚歇空气的燠热，此时此刻，心若不踏实，双脚移动单脚负重可是六百斤以上！此时此刻，右大趾，大趾的指甲，主人见你如一颗硕大无比的门牙，一步一咬，一步一咬，咬稳五寸宽滑溜溜的田埂……

十天半月雷赶雨似的“双抢”完了，休息的时候，最舒服的是你，我的贵足！你轻松了一半都不止。

后来，没有“双抢”了。

没有双抢后，你随主人在广州发豆芽菜。广州的四季，主人让你三季半穿凉鞋，你无怨无悔风雨无阻每天半夜上市场，主人骑三轮车时，又是你最吃力。你不吃力？六百斤重的三轮车车轮不会转。

六年时间发豆芽菜，主人没赚到钱，或者钱不好赚，主人才改弦易辙去了中山做麻辣烫。麻辣烫生意刚一红火，白吃白喝的街头小混混要收“保护费”，主人一怒之下拼命自卫，以一敌十寡不敌众落荒而逃，落荒而逃中，主人忘不了你大恩大德。那个午夜二十秒钟两百米的逃命短跑，跑到两百米外那警察岗亭，才救了命。彼时彼地，不是你左右大趾发力，主人还有命么？

再后来，主人做了教师，做了教师教书，教学高中语文和汉字书法。教学语文和书法与别家教法略有不同，语文的语法没有千篇一律，在于“表达者表达了，听众听懂了，就0K！”像老师那次逃命的步法！没有哪种步法比得上那次精彩和准确。书法也一样，那是别无选择的坚持或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