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赵勇就来到烂泥冲的水泉边。
昨夜,路明从总指挥部回来跟他商量工作的时候,要他采取措施,一定在一、两天内把被塌方掩掉的水泉挑开,使泉水畅流。这事原来路明交代过高福业,但高福业总是拖拖拉拉,虽说每天派人挑,但进展很慢,至今水圳里还只有一指深的水。且不说柳寨贫下中农洗衣洗菜用水全靠这泉水,它还灌着两百多亩水田,如果出现冬旱,说什么时候要水,就什么时候要水,不是好玩的事!赵勇接受任务之后,当即找高福业问这件事。高福业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枯着眉头诉苦:“没办法呀,抽不出人力。锤道碴要创高工效,各排都比赛,这是为修铁路,是大事,谁肯丢了西瓜拣芝麻,为个水泉派劳力?”赵勇听不顺耳,说:“这是群众利益,谁说是芝麻!”高福业强词夺理说:“究竟不能与国家修建铁路这样的大事比吧!我若强要排里多派劳动力,影响锤道碴,要犯错误呀!”赵勇见高福业一口一个歪理,总是把国家利益和群众利益对立起来,气得不行,也懒得跟他磨嘴巴皮,就说:“好啦好啦,你怕犯错误,这事你就别管了。”高福业暗自高兴,这样他既推掉了担子,又为自己前段拖延时日巧妙地作了辩解。
赵勇对执行这场病愈回连后的第一个任务十分认真,一大清早就来到泉边实地勘察。他围着那直径不过五米的冒水泉走了几圈,捉摸着抽调多少人,怎样摆布劳力,土往哪里送近便。在泉边打好谱后,就匆匆回柳寨了。他没料想到这时竟有一场风波在等待着他。
这场风波是候小三煽起的。老虎跳的大塌方,并没有把红星民兵连压倒,公路很快抢开了,红星民兵连仍然坚持在战斗岗位上,这些气得候小三直咬牙,他把路明恨透了。他想,要赶走红星民兵连,使老虎跳不能顺当地劈开,首先就要把路明搞倒才行,所以他很快又看中了这塌方掩掉的水泉,企图通过这水泉挑起民族纠纷,破坏民兵与社员群众的关系。谁知这个大忙人路明,在百事压肩的情况下,竟然记着水泉和群众的关系,还交代高福业派人处理。自水泉被掩后,候小三虽然拉了一个富农分子和一个坏分子,在一些觉悟比较低的人中煽阴风,但这些人看到每天有民兵在挑塌方,也没上这个当,这更叫候小三气得要死。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那个“撤兵命令”,候小三可高兴啦,他洋洋得意地想:嘿,共产党里面也有人在帮我的忙哩。他那里一调,我这里一挤,路明不就站着不走滚着走了吗?他再一细打听,知道路明和洪大伯都不在家,就更觉时机已到,咬着牙齿要把这火点起来。这一夜他没睡落实,刚见亮就爬起来,瞄着赵勇出了寨子之后,自己也忙着喊了那两个富农、坏份子到寨口溪边来了。
冬季的晴天,是山寨妇女们最忙碌的日子,也是溪水、泉流边最热闹的时刻。大清早,柳寨寨口的溪流边,就被洗衣服、被单的妹子、大嫂,洗白萝卜晒干菜的老婆婆,饮牛的小伢子占满了。那阵阵说笑声,棒锤捣在洗衣石上的“砰砰嘭嘭”声,和群群鹅鸭的“哦哦、嘎嘎”的欢叫声,在柳寨上空飘荡。
欢快地忙碌着的妇女们,免不了发点议论。
不知是谁说了句:“哎呀,这一口水,衣都洗不干净还洗被?”
接着有人附和:“是呀,水泉快点担开才好,不然太不方便了!”
又有人说:“这几天不正在担吗?不用好久了,人家民兵为修铁路什么苦都不怕,我们稍许有点困难算什么!”
这种不经意的议论正在热烈进行的时候,候小三一使眼色,那两个家伙插进来了。
“说得好轻巧,稍许有点困难!掩掉了再担开,还有不有那大的水?”
“这硬是打掉了我们柳寨的饭碗!”
“娘的,说得倒漂亮,还说侗、汉是一家哩!”“……”
正在这当口,赵勇走来了。候小三见了,忙装出蛮正经的样子,挥手喝斥道:“你们不要在背后讲怪话,有意见向干部反映嘛,看,这不是赵连长来了!”
赵勇不清楚发生什么事,问道:“什么意见?”
妇女们见赵连长来了,就亲热地向他招呼:“赵连长!”“赵连长这么早呀!”“什么时候才能把水泉担开?”……
赵勇忙说:“大家放心,我们正在采取措施,保证两天之内担开!
这一下大家高兴了,有的笑着喊好,有的还说:“我屋里的被子等两天再洗。”
赵勇正要走,有人突然问道:“担开之后水会不会跟原来一样大?”
这个问题赵勇没有考虑过,也觉得确实没有把握,就照实说:“现在还难说,等担开之后再看吧!”
“哎呀,要是没这大的水怎么办?”
“两百多亩田就靠这股水呀!”
“……”
有道是,人多嘴杂。这一帮子人你一句,他一句,说什么的都有,再加上侯小三几个人的推波助澜,情况就更不同了,本是句平和的话,竟成了怪话;本来是怪话,却成了谩骂。
一听这嘈杂的声音,赵勇心里就冒火,但当他看到侯小三那一双死鱼眼睛之后,又是想起路明在分指挥部医院跟他谈到的有关阶级斗争的复杂情况,就悄悄叮嘱自己:“你那个炸雷脾气可要注意点哟,千万莫方法简单,叫坏人钻了空子。”一边又向人群扫了几眼。他本是个粗心人,虽说在柳寨住了两个月,但整天泡在工地上,与当地社员群众接触得少,只熟悉几个干部和积极分子,对这些妇女,和夹在中间的两个翘着胡子的干瘦老头,却面生得很。他压抑着火气,平静地说:
“老乡们,不要吵……”
他这话没说下去,就被一个怪声气打断了:
“谁吵?”
“谁吵?谁吵?你说呀!”有人附和着喊。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高福业也来了。这时,他看到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使眼色,想到昨夜里侯小三跟他谈的打算,知道是要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一想到这么一闹,红星民兵连肯定在柳寨站不住脚,非得打起被包走不可,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装作卫护赵勇的样子,捋着袖子插着腰,气势汹汹地嚷:
“就是你们吵嘛,仗着人多怎么的,还是想吃人?”
这几句话,像火星子掉在汽油上,把几个泼辣妇女激怒了:
“谁吃你啦!”
“嘴巴子放干净点,谁吃你啦!”
“……”
高福业摇着圆脑壳,仍然暴跳如雷:“你们欺侮我们连长!人家钻到这个倒霉的山沟里来,辛辛苦苦为你们修铁路……”
“什么,这是倒霉的山沟?”
“你是为我们修铁路?”
“看不上我们的山沟?就滚!”
高福业嚎叫得更起劲了:“岂有此理!还要我们滚哩!好,我们走就是,放鞭炮接我们来也不得来了!”
赵勇对高福业的这些话,越听越觉得不是味,几次插话都没插进,这下他听高福业越发说得不像话了,气愤地斥道:“不要你说了,快走!”
侯小三故意曲解这句话,奸笑着说:“连长,发这么大的脾气呀,何必快走哩!”
一个干瘦老头喊道:“他们既要快走,我们就帮着搬东西,让他们快走!”
“走呀,到连部去!”
有的却喊道:“不能去!”
有的还说:“这样吵不像话。”
两个干瘦老头正站着犹豫,侯小三咬着牙齿对他们使眼色,轻声说:“还不去,有这么多人还怕个卵!”接着又轻轻提醒高福业:“你晓得喊民兵嘛。”
当两个干瘦老头和稀稀拉拉一些人,吵吵嚷嚷来到连部时;当高福业喊着十几个民兵奔了来时,路明那魁伟的身躯出现在连部阶檐边了。侯小三一眼看到路明那利剑般的眼光,像野物看到猎人的枪口,吓得畏畏缩缩退到房角落里去了;高福业刚看到路明的身影,就吓得躲到被他叫来的民兵中间去了。
路明那炯炯的眼光,朝屋里屋外的人群细细巡视了一遍,心里在细细揣摸。他虽然还不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他既看到,这不仅事关群众关系,而且有个民族关系的问题;他也明白,这不是一般的纠纷,而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他两手插在腰上,叉开着腿威武地站在大门边,盯着高福业问:
“高副连长,站在那旮旯里干什么?出来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高福业硬着头皮走到前面,指着柳寨的社员说:“他们要赶我们走!”
才安静下来的人们,又嚷起来了:
“是你们掩了水泉,还骂我们不讲理!”
“你自己说这是倒霉的山沟,要走,谁赶你了?”
“……”
从这一片乱哄哄的嚷叫声中,路明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这时,赵勇也走了过来,捏了捏他的手臂,低声说:“为水泉的事,有坏人挑动闹事!”
路明点了点头,那炯炯的眼光又向高福业、侯小三看了一遍,似乎要看穿他俩之间的那条黑线。然后,他向红星民兵连的同志挥着手说:
“同志们,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快出工去吧!老高,是你带他们来的吧!”
高福业被这句话问慌了神,支支吾吾:“我,我……不,不……”
路明看在眼里,不在意地说:“那还是你把他们带了去出工吧!”
“走,我们也出工去!”侯小三想借这个机会开溜。
路明早认出了呆呆站在连部里的两个干瘦老头,一个是富农分子,一个是坏分子。他想:“好家伙,死鱼浮头啦,表演吧,看你们怎么表演吧!”于是,他顺便提起一只脚,有力地踩在高门坎上,挡住去路。他平静地笑着,客气地对站在屋里屋外的社员说:“别忙啦,来了就多坐一会。坐吧,坐呀,凳上,铺上都可以坐嘛。”
社员们听路明这一招呼,都很随便地各自找个地方坐着。侯小三和那两个干瘦老头起初惊楞了一下,继而强装镇定,作出很自然的样子,正待要坐,路明突然怒眉一竖,厉声喝道:“四类分子给我站出来!”
这雷一般的吼声,吓得侯小三打冷噤,他不由自主地搬动了两条腿,才走了两步,猛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一咬牙,瞪着无光的死鱼般地眼睛,凶狠狠地盯着路明,接着他眼睛一眨,脸上又泛起一丝奸笑,说:“哎呀,指导员,你怎么把我们侗家骂成四类分子!”
侯小三每一个小动作,都映在路明眼底里。他从侯小三听到“四类分子”四个字后那心惊肉跳的一迈步,觉察到这个家伙内心的隐秘。他“哐当”一声,迈过门坎,站在房子中央,浑身凛然正气,威严地说:
“不管汉族,侗族,都有贫下中农,也都有四类分子。侗族、汉族贫下中农是一家。四类分子,不管是什么族的,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决不允许鱼目混珠。四类分子赶快滚出去!”
几个柳寨的社员也大声喝道:“四类分子滚出去,滚出去!”
那个坏分子,吓得抱头鼠窜。那个富农分子像夹着尾巴的癞皮狗似地溜了出了连部,迎面碰上了见亮就动身赶回柳寨的洪大伯。洪大伯在寨门口就听说了早晨发生的事,见了这两个家伙,料定他们没干好事,就怒气冲冲地骂道:
“死不老实的家伙,真是火烧冬茅心不死!还想捣乱哩,告诉你们,那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富农分子勾着腰,脑壳象捣蒜一样地点着:“我,我该死,真该死!”
路明锐利地扫了侯小三一眼,又走到门边,厉声地对那两个家伙说:“赶快回去,好好想一想,是谁指使的,目的是什么,要一五一十,实实在在地向民兵排长交代清楚。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那两个家伙一迭连声地应着走了。
站在一旁的侯小三直在心里叫苦,他害怕留下,也不敢溜走,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心惊胆跳的,害怕自己身上披的外衣太薄了,会露出原形来。但心里却在骂:“路明呀路明,你好厉害,要让你安安生生住在柳寨,打通老虎跳,我就不姓侯!”
这天路明整整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详细地了解了早晨发生的事情,又找洪大伯研究了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消除这次事件的消极影响,搞好兵民关系,进一步研究落实党的九大团结、胜利路线的措施;还和张彬细致地研究了三结合研究小组讨论过的老虎跳施工方案的设想;并在电话上将这些情况向分指挥部党委作了汇报,直挨到半下午时分才去道碴工地。到工地后刚锤了一阵道碴,就有人在喊他,一看,来人是他意想不到的副指挥长许高林。许高林的小越野车停在烂泥冲口的古柏边,这回他不是召见路明,而是不辞劳苦地自己走近来了。他那宽额上的条条波纹显得更深了,有点苍白的脸上带着怒气。他喊道:
“路明同志,来,找你谈个事!”
路明放下工具,跟在许高林后面,走到一个背荫的、开满黄色野菊花的山堪边坐着。
许高林昨天亲自跑到总指挥部材料中转站去要抽水机,磨了一夜嘴巴皮,结果仍然是两手空空回到分指挥部,不想一迈进办公室,就看到了路明在命令上签的那几句话,和那份大字报,他怒发冲冠了,到办公室拍着桌子骂:“这还了得,连分指挥部都调不动!”他十分自信自己这么做没有错。周群动身去参加总指挥党委会之前的那次谈话,在他脑子里一直留着不愉快的感觉。他觉得周群的谈话是空洞的高调。什么要相信群众呀!要从路线上看问题呀……这些道理谁都会说,但目前最现实、最具体的问题是施工方案,你们既然拿不出,那为什么我不能按自己提的办呢?何况这是一个符合实际、符合科学精神的方案!等待吗?让宝贵的时间在无谓的等待中消逝,延误了工期,谁负责任?那时让责任落在我这个管施工的副指挥长身上?我不能干这种蠢事。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他断然决定采取组织措施,却没料到路明竟然发展到目空一切,拒不执行命令的严重地步。他从心里埋怨周群,觉得路明的所作所为,都是周群纵容的,这一连串的不愉快的事情,使他整夜失眠。第二天起得很迟,才昏昏糊糊地走进办公室,又接到了高福业挂来的关于柳寨贫下中农要赶走红星民兵连的“告急”电话,这使他更确信自己的正确性,而对路明的对抗行为更是怒不可遏了。这位素来十分注意“稳重”的领导风度的副指挥长,再也稳重不了啦,他一迭连声地喊司机,跳上小车,径直奔红星民兵连工地上来了。
路明从看到许高林来到工地的那一刹那起,就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准备接受副指挥长最严厉的批评,但也准备在事关路线的原则问题上与副指挥长作针锋相对的斗争。他站在脸色阴沉的许高林面前,态度自若,十分坚定地说:
“副指挥长,我们不能执行分指挥部调度室的撤兵命令,那个命令是错误的!”
许高林没有看路明一眼,冷冷地问:“你还坚持说是错误的呀?”
路明恳切地说:“是的,现在更证明这个命令是错误的。”
许高林提高了声调:“你还不晓得回头呀!同志,充分的事实证明是你错了,而不是分指挥部错了!”
路明坚毅地一摇头:“我们没有错,分指挥部党委也没有错,而是发出那个命令的同志错了。”
许高林气得嘴唇直抖动,说:“没错?连柳寨的社员都在赶你们走,还没有错?”
“副指挥长,不是这种情况。你从哪里听来的,我想分指挥部秘书组不会这样汇报的。”
“除了秘书组汇报就没人反映情况了?你这样骄傲自大,报喜不报忧,还是有人反映真实情况的。”
“大概是高福业反映的吧?”
“向上级反映情况是正当的,不管是谁反映都应该欢迎。”
路明完全明白了,高福业已经歪曲地直接向许高林反映了早晨发生的事情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闪过了高福业一连串的事情:在老虎跳拉李诃离开岗位、水泉风波中的表现、谎报情况,还有艳阳峰上那两个奇怪的人影等等,这许许多多的迹象,都说明高福业有问题。于是,他严肃地提醒副指挥长说:
“反映情况当然可以。但要分析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抱什么目的,所反映的情况是不是真实……”
许高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同志,就你一个人革命!人家虽说不是党员,业务上还是有一套的嘛,工作也积极肯干嘛,应该主动团结他,发挥他的作用嘛。你哩,总是打击人家,你太不能容人啦!”
路明见许高林对人对事的看法都违背了党的基本路线,在这种情况下又不便把自己对高福业的看法告诉他,就说:“副指挥长,向您提一条建议,看问题可不能离开阶级斗争的观点呀!”
许高林最不愿听这一类话,在他听来,这完全是在教训他。他说:“我不跟你磨嘴巴皮了,你快说,究竟什么时候去古冬山隧道?”
路明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副指挥长,我们不能去呀!”
许高林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分指挥部调度室的命令一定要执行,这是组织原则。”
路明抑着自己的激动,说:“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可靠的资料,完全可以做出新的施工方案了。”
许高林伸出一只手,说:“施工方案呢?”
“正在制订哩!”
“同志,分指挥部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空想上。我们必须对工期负责,如果改线打峒的方案再不执行,就要延误战机了。”
“副指挥长,你听我作了详细汇报后就清楚了。”
如果脑子里稍有一点群众观点,许高林是完全会倾听路明谈对老虎跳地质情况的新发现,谈复工方案的设想的……那么,他或许在错误的道路上还不会走得这么远。然而,当一个人的思想被主观唯心论占了上风,走偏了路线的时候,是不容易一下子转过来的。许高林就正是处在这种情况。在他看来,让几万、几十万民兵参加铁路建设,就是打了人民战争,走了群众路线了。他并不反对这样做,甚至觉得有这么一支劳动大军挑挑土方,搞搞副工,作用也蛮大。但要民兵担负象老虎跳这样的艰险工程,就想不通了,觉得这是蛮干,这是冒险,是缺乏科学态度的表现。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反对红星民兵连上老虎跳,以后老虎跳工程不断出现困难,直到发生毁灭性的大塌方,在他看来,这完全是蛮干带来的恶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无法克服”的“手工作业与现代化铁路建设的矛盾”。他想他应该为革命负责,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他越这么想,就越觉得红星民兵连上老虎跳是愚蠢的作法,就越觉得改线打峒有理,他必须采取坚决的措施,尽快促成改线打峒方案实现。想想,处在这种思想状态下的许高林,能耐心倾听路明的汇报吗?能相信路明会掌握充分可靠的资料吗?不可能的!所以他听了路明的话,像吃了什么酸得缩牙齿的东西,皱着眉,抽着气,摇着手说:
“算啦算啦,别说那些空话啦。我只问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去古冬山隧道。“
路明十分沉着地说:“我们的态度早就表明了:不能离开老虎跳!”
许高林气得直吐粗气,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直楞着眼睛看了看凛然正气的路明,气哼哼地一甩手,说道:“我宣布,从今天起,停止你的一切职务!”就匆匆朝坡下走去了。
路明追了上去:“副指挥长——”
许高林没有理会,只顾趔趔趄趄地走着。他在山坡边遇到从水泉工地走来的赵勇,就站了下来,对赵勇说:“赵勇同志,现在路明同志停职反省,连里、支部工作暂时由你负责……”
赵勇听了,大吃一惊,忙说:“副指挥长,这怎么行!……”
许高林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走,一边说:“由你负责,明天把连队带到古冬山隧道去!”
赵勇在后面追赶了几步,想要说说自己的看法,见许高林只顾走,根本不理睬他,就气愤地朝着许副指挥长的背影喊道:“你这个命令不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不符合分指挥部党委的指示精神,我不能执行!”说完,也不管副指挥长听清没有听清,就走了回来,站在路明身边,鼓励地说道:“路明,只管按照我们研究的计划干吧!”
路明那红晕的脸膛,由于气忿、痛心而变成紫色,他紧抿着嘴唇,两道嘴角纹深深地露着。此刻,他眼前正闪动着那带着才包扎好的弹伤,紧握枪杆,跃出战壕,向敌人冲去的英雄形象;他眼前又突兀着独秀峰尖上的劲松,五龙潭中的巨石,他眼前又出现了千浪山上那“敢在险峰画彩虹”长个闪光耀眼的大字……
他没有作声,只向赵勇投去感激的、信任的一瞥,猛劲一挥手,说:“不能眼看他在错误路线上越滑越远!”说完,拔腿就朝山坡下走。
许高林已经走到小越野车边了,坐了上去,“砰”地关上了车门。
路明立即从侧面山坡插了去,他没有寻路走,而是在茅草、刺窝里跑着,取直线向公路奔去。
小越野车开动了,在傍着山边的弯曲的公路上飞驶。
路明拼命地跑着,直朝小车飞去的方向插了下去。正当小车拐着弯,路明使劲从坡上跳下公路,挥着手,拦在路边。
小越野车“嘎”地停住了,许高林不高兴地推开门,皱着眉头问:
“还有什么事?”
路明喘着气,严肃地说:“副指挥长,请你下车谈一谈。”
许高林满以为这“停止一切职务”的高压,把这位“头上长角,身上生刺”的年轻共产党员制服住了。他挪了挪身子,使自己在软和的坐垫上坐得更舒服些,铁青的脸上浮着一抹得意的微笑,说:
“就这么说吧!只要你认识了错误,可以不停止你的职务。领导上总是爱护一个同志的嘛!”
路明被激怒了,他厌恶地抿了抿嘴,一昂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到底有什么事?”
路明极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恳切地希望能和你谈谈心。”
许高林烦躁地说:“早就跟你讲了,我没时间听你磨嘴皮子!”
路明再也抑制不住翻滚的心潮了,那饱和着激情的话,就像喷泉一般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副指挥长,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从无产阶级的党性出发,我应该开诚布公地向你指出:在你的思想上,一种危险的霉菌又在复发、滋生了。你轻视群众,把群众看成是‘阿斗’,把自已看成是比群众高明的特殊人物,你不抓阶级斗争。这些,都是修正主义黑货,是遭到过批判的东西,为什么现在又在你思想上作怪,又在你身上泛滥呢?副指挥长,这究竟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你反对红星民兵连担任老虎跳工程,你指示调度室下撤兵命令,你停止我的职务……这不是一般性的问题呀,这是在执行一条错误路线,这条错误路线正在危害革命事业!事关大局,我不能袖手旁观!“
“够啦!”许高林气得全身发抖,捶着车门板喝道:“你太放肆了,走开,现在还不是你批判斗争我的时候!你记住:停止一切职务,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说完,“嘭”的一声关了车门,向司机一挥手:“走!”
小越野车突突吼了几声,歪了一下身子,喷出一股烟雾,“哧溜”从路明脚边开走了。
路明气愤地冲着车子喊道:“你能停我的职,停不了我为革命工作的权利!”他那宏亮、有力的声音,在山谷上空震荡。
他面对巍峨的群山,昂首挺胸地站在公路边。一幅气势壮美的画图展现在他眼前了:在那雄伟的独秀峰上,在那挺拔遒劲、傲然屹立的青松之上,通红透亮的火烧云在翻滚,在奔突,就像是整个天际燃烧起烛天的大火。火焰在缭绕,火焰在蔓延,……那铜枝铁干的青松,正在大火之中烤炙、冶炼。……一个如雷霆,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了天庭:
暮色苍茫看劲松,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
无限风光在险峰。
路明直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力量,他突然向路边走了几步,一弯腰,双手端起一块百多斤的石头,把它高高地举起,然后象掷铁球似的,使劲向鹭鸶江投去,石头落在湍急的江流中,发出“空嗵”的响声,溅起雪白的浪花。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轻松地拍了拍手,正了正军帽,迈着有力的脚步,精神抖擞地向火热的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