胞衣地
很多很多年以后,父亲还和我谈起周家院子里的那场大火。
父亲说,当时我才十二三岁吧,傍晚在大岭上割牛草,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周家院子里亮起的火光,红彤彤一片。我心说坏了坏了坏了,我的屋要烧没了,就赶着牛,没命地往大岭下跑。在老屋背底那个坡上,我看到周家院子上空已经腾起几丈高的火焰了,都感觉到烈焰炙烤的温度了,顿时我头一晕,连同背着的牛草,一头就从坡上滚了下去。
那场火,一夜之间,把周家院子那片雕梁画柱的木屋,烧成了一片瓦砾场。也把周家院子里的族人,烧得一贫如洗。后来周家屋场的老房子,全是滑泥砖和土墙起的房子。周家院子的当头,至今还有一块田,叫塘湫。父亲只要同我走过这块田的旁边,就会问我,你知道这块田为什么叫塘湫么?我摇摇头。父亲就告诉我,因为这块田以前就是一口塘呀,当年起火的时候,塘水都被周家人舀干了,也没把大火救下来。现在沧海桑田,水塘已变成田了。
水塘变成田,其实还不是最糟糕的,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整个周家院子,其实早已成了一块荒芜的白地,滑泥砖土墙房子无迹可寻,也再找不到人居的生气和人活动的印迹了,唯有疯长的野草,和几株孤矗矗的树,用它们生命的绿或特有的花,顽强点缀着我的故园——周家院子寂寞的天空。
草是自然野生的,树却是父亲种下的,自我家主动迁走的那天起,父亲有空没空就开始在空落落的屋场地里东一棵西一棵植树。但种下的树,总是阴一棵阳一棵死掉,成活的机率一直很低很低。我家迁走的时候,周家院子还有两房族人,一房在我家的左边,一房在我家的右边。他们的房子都高过我家,好过我家,我家的房子夹在他们的房子中间,显得特别破落和矮小。我一直认为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位置,事实上我家也一直处在一个不好的位置。比如树的死,父亲说,树之所以总是死,是因为树苗种下后,总是被人经常性故意地从夯实的土中连根拔起,表面上看起来树苗是好好的,其实树根在土中是悬空的,然后就会因为极度缺水,根茎枯干枝叶脱落而凄凉死去。谁会做这些缺德事呢?不说你懂的。我家自动迁走的原因,其实犹如这些迁走后父亲栽种的树,如果不想早早夭亡,那就最好速速挪走。
为了孩子,你们一定要赶紧搬走!树挪死,人挪活,哪怕就是迁到外面去讨米,也要立即搬走!这话是我外公对我父母亲口说的。是在什么情境下说的呢?虽然那时我还只有四五岁,我却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傍黑,年幼的我和姐姐,正陪着外公在土灶前烧火煮猪潲。我们靠着土墙,借着火光,有说有笑,享受着祖孙间的天伦之乐。突然,灶后的土墙,一时就摇晃起来,扑簌簌掉下很多土坷垃来。外公的第一个反应,墙要倒了,立马一手抓着我,一手拉着我姐,疯一样从低矮灶屋的后门蹦了出去。随后,我们就看到了很恐怖的一幕,我家左边屋里的疯子三娘,正拼着一股疯劲,整个身子撑成弓形,恨不得立马就把灶屋的泥墙推倒。泥墙摇摇欲坠,如果不是外公警觉,只怕过不了几分钟,我们祖孙三人就要葬身在危墙之下了。
而我们所遇到的,又何止只有危墙之险?记得日子更往前一点,有一天疯子三娘路过我的身边,猝不及防就把我拎小鸡一样,信手一甩丢进了门前的水坑里。如果不是有人在场救得及时,我早就被倒栽了荷花,哪还有命在此写字。还有,某个炎炎夏日的下午,我和姐姐在屋里的地上铺了席子熟睡,不曾想三娘悄悄闯进来,拆了我家的后门,搬起门板就往我和姐姐的身上扔,砸得我们姐弟鼻青脸肿,哇哇大哭。现在想来,幸好周家院子以前曾被烧过呀,要是砸在我们姐弟身上的,还是火烧之前那种厚实的重得像石头一样的雕花老宅门,我和姐姐只怕早就到哪界做鬼当仙去了!
疯子三娘对我家的冲击,又何止只是小孩?对大人,她不更是变本加厉吗?记是有一回她偷袭我父亲,父亲正挑着担水,她一下冲上去,一个锁喉的动作,卡得父亲口吐白沫,幸好父亲当过兵,还会几个解手,狠命挣扎之后,终于将疯子三娘制服,没想到转过背腰上就挨了他的亲三哥——我三伯重重地一扁担。三伯护妻的理由是:三娘是个疯子,你不能同她一般计较,她打你,你活该!还有,有次外婆来我家时,捉来三只用来做种的母鸡。疯子三娘,只用一把谷子,就把三只母鸡哄进了她的家门,然后拧断鸡脖子拔毛开膛破肚。父亲想去讨回一只两只,又被他三哥我三伯跳着脚骂。鸡自然没讨回来,而隔壁炖鸡肉的香气,倒是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地飘逸而来。
比之左边屋里三伯家的蛮横,右边堂伯的一大家子,倒又更多了一份冷冽的霸气。平和相处的时候,堂伯一家还有虚伪的笑容,一旦事情相左,他家早已长大的几个儿子,就会龇牙秀出他们结实的肌肉,“你想怎么样?”,这是我见得最多和听得最多的他家的挑衅。周家院子起火之后,当时还有一大群族人在此扎根驻留。后来,随着人口的增多,子女的长大,矛盾日生并逐渐激烈,院头骂到院尾,村头打到村尾的事情时有发生,有很多族人已经搬走择地另立新屋过活了。父亲是兄弟间最小的,也是最能隐忍的,等他当完兵回来,发现当初一手一脚同几个兄弟共同修建的滑泥砖房子和事先圈定的屋场地,几乎都没有他的份了。无奈之下,只得继承了奶奶过世后的那一小片老房,才把家安了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我和姐姐,就出生在奶奶住过的那间黑漆漆的偏房里。后来,父亲又垒泥制砖、夯土为墙,在偏房旁边,修了灶屋和猪圈。
父母答应外公要将家迁走的时候,其实心里好为难好为难的,主要的难处,也就二个字:没钱。可办法总比困难多,为了孩子,他们很快就开始了计划的实施。首先,父亲在离家几里原先队里废弃的陶器窑那里,找到了一块屋场地;又费了好几个月,和母亲一担一担地,用肩膀从遥远的甘里坳煤矿,挑足了烧红砖所需的煤炭;然后是拉坯,制砖,烧窑,起屋,上梁,进火……当全家燕子衔泥一样,终于把老屋搬得只剩一块空坪的时候,那好像已是三年之后的事了。剩下的日子,就是还修屋欠下的债,借了新债还旧债,还了旧债借新债……我都记不清,我家是到哪一年才还清了所有的债务。但另立新家,告别打压,告别恐惧,无疑是我们值得庆贺的新生活,也是可以刻骨铭心的美好记忆。这是父母的马拉松,也是他们的长征。写作的此时此刻,我除了向父母表示致敬,心里仍然是无比的崇敬!
我家的屋场成了一块空坪的时候,自然而然也成了三伯和堂伯两家日益走宽的路。父亲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他顽强地植树。明知道树种了也是白种,可父亲还是要种。父亲把树种在那条越走越宽的路边,似乎要用树界定大路的宽窄,也似乎是想提醒某些人,以前你给我家走的是窄路,我也不想让你走现在的宽路。事实上,自从搬离周家院子,我就很少故地重游了。缺少了走动的老屋场,野草就日益疯长起来。好多年后,我偶尔经过那里,内心的情绪,也会陡然之间像野草一样的疯长。老屋荡然不存,但记忆犹在。比如,我还记得,当年屋后有个葡萄架,门前有株酸李树,我在摘葡萄时,发现屋后的大柏树上有个斑鸠窝,里面下了二个蛋,我想等过些日子孵出小斑鸠再去捉,哪知第二天去看,斑鸠窝和蛋都不见了。父亲告诉我,斑鸠是最有灵性的,她只要觉得有危险,就会立即搬家。有一年,门前的酸李子都摘光了,都以为树上再没有了,哪知过了好些日子后的一天,我呆呆地望着树尖,竟然看到黄澄澄的一个李子,依然挂在枝的梢头,立马叫妈妈拿晾衣的竹杆敲下来,像个小苹果一样,又甜又脆,一点也不酸。我总会想起这些美好细小的物事,就像我总不愿去想那些不愿待见的人一样。
三娘在没疯之前,其实是个很好样貌、心气很高的女人。可唯一不好的事,就是她嫁给三伯后,几年都没有生育。有一回,三娘同一个李姓的恶男人,因事发生了争执,那个混账东西,抓着她不能生养的痛处,说了很多剜心的恶毒话。气迷心窍的三娘,回家关门憋了三天,又在家里哭叫了三天,然后就光着身子往外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可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仇有怨,你冲着你的仇人去,冲着你的冤家去呀!你怎么就一心盯上了我家,闹得我家时时危机四伏、鸡犬不宁呢?事实上,我家搬离周家院子三年之后,少了冲击对象的三娘,似乎就开始无所事事,更加郁郁寡欢起来。没过多久,她就死于风疾。死之前,我们全家族的人都到场了。她一时变得特别清醒,问什么答什么,似乎活得比正常人还要明白。临去之前,她用含泪的眼光将亲人一个个看过去,当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中,对我多了一份特别的慈爱和歉疚。
三伯为老来有靠,曾在三娘在生的时候,抱养了黄家院子一户人家的儿子做崽。可养到三五岁,这个孩子还不会说话,智力也有障碍,最后不得不承认是养了一个天生哑巴和傻瓜的事实。可这个哑巴所在的黄家,有二个姐二个哥,个个都能说会道,能言善辩,就算查他的祖宗八代,也没听说遗传有出过哑巴和傻瓜的事情。三伯想老来有靠的算盘也就自此落空,原来他才是哑巴傻瓜儿子的最大依靠。三伯五十岁因意外暴死,随后的几年,无依无靠又回了黄家的哑巴傻瓜儿子,活得一直如丧家之犬,最终也是暴疾而亡。黄家人最后连骨灰都没要,直接叫邵阳火葬场拉走火化了事。
父亲有兄弟四个,大伯是从生产队上的仓库楼上掉下来摔死的,二伯是得肺结核死的,他们都没有活到五十岁。对于前两个兄弟的非正常死亡,三伯一直耿耿于怀。在生的时候总在念叨,说看自己能不能活过五十岁。当三伯终于活到过五十岁生日的那天,他显得特别高兴,不仅摆了酒,还放了一场电影。我现在还记得当晚的电影片名叫《游侠黑蝴蝶》。可也就在这一年,三伯大白天的暴死在家中,一说是心肌梗塞,一说是触电死亡。反正上午还在田里插秧,同旁边田里的农人开玩笑。后来说还没吃早饭,要早点回去做饭吃。等中午一二点的时候,有人去他家找水喝,才发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卧室的地上,已经失去呼吸很久了。没人敢动三伯的尸体,最后是我和父亲两个胆大鬼,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他从卧室的地上搬到了堂屋的门板上。我记得很清楚,这是1997年。这一年,我高三,离高考还有一个来月。
三伯下葬后,父亲足足阴了一个月,我足足魇了一个月。等我们父子逐步还过阳来,已经是高考之后的事了。父子交流心得,父亲告诉我,埋了我三伯后,他一直担心自己也活不长久,因为他每天夜里,只要合上眼睛,就老是看到三伯和村里那些死去的老人,坐在月塘坪坟山里高高的墓碑上,一人一把篦梳,梳着溜光溜光的头,冲着他笑……而我告诉父亲,高考前一个月,我躺在武冈二中宿舍那张床上,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感觉有四五个人在压我,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总感觉有东西压我。那一刻,我真是特别特别地恨三伯,在生对我们不好,死了也要折腾我们。不过现在说起这些诡异的往事,我的心里已经特别的云白风清,我的父亲,已经迈过了七十的门槛,早就破了他们兄弟活不过五十的魔咒,他的身体还算健康,他的眼神还很矍铄,他的头脑特别清楚,他不仅记得过去的事情,也记得当下的生活。我希望他一直长寿,因为我相信最好的养生之道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忍与天同寿。
七十多岁的父亲,现在似乎也越来越多了宿命的想法和说法。比如他告诉我,别小看周家院子的老屋场,你出生的那块地,是周家院子风水最正的地方。比如他还告诉我,现在陶器窑这里,也数我家屋场的风水最好。你看到屋背后的红家山没有,山的脉象,完全就是一支笔,我家的房子,刚好就落在了这个笔头边上。只是当时匆忙,房子还没有完全坐正,要是完全落在笔尖上,你就不会只是个作者,而是个有名的作家了。对于父亲这么认真的调侃,我一向的表现,都是持相信的态度。因为相信着他的相信,老人才会开心,才会健康,自然也就会活得长久。而我有闲的时候,能动笔写写我出生的地方,那种犹如抚摸胎记、打通脐带、溯源血脉的感觉,我也自认非常不错。
故乡,其实永远有一袭胎衣,就算她最终必将失陷在无尽的时空岁月里,但只要你肯用寻根的方法用心打捞,你就一定能找到那种扯痛你心,那种名字叫乡愁的东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