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我也是农民。跟其他农民稍微有点区别的是，我和父亲曾在一段时间内都迷上了唐诗。
严格来讲，我学唐诗的时候，职业还是学生。那段时间，我和父亲最多的话题就是唐诗，一般是我背诵，父亲一边饮酒一边纠正我的错误；自从我结束学业跟父亲一样成为农民后，我跟父亲再也不谈唐诗，碰在一起就是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父亲曾是高中语文代课老师，在文革最后一年的时候，将大队书记捏臭虫一样甩出一丈多远，从此，这辈子就跟黄土地耗上了。
我出生后，父亲将自己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在我身上没少花力气。还没上小学，我就认识好几百字，小学一年开始，就教我背唐诗。
父亲教我背唐诗，一点都不枯燥，比学校老师上课轻松得多，所以，对背诵唐诗我一点反感，而且兴趣还蛮浓厚的，其一，可以在同学面前炫耀；其二，作文的时候动不动引用一二，颇得语文老师欣赏，虚荣心小小的满足了一把。
小学一年级刚开学不久，我就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首唐诗，那是李白的《静夜思》。那时刚收割完晚稻，虽然立秋了，晚上还是有点闷热，父亲带我睡在床上，皎洁的月光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照在我们身上，我跟父亲说，这月光像电影机子射出来的光一样，父亲说，不，应该像早晨田垄上的霜一样。那天夜里，我跟着父亲一遍又一遍吟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直至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叫醒我，要我背诵昨晚学的诗，我毫不停顿地背诵出来了，父亲的脸上乐开了花。父亲一高兴，马上带我到田垄里去看晨霜，真的跟昨天晚上的月光一样。
多年后的今天，我在离家千里外的地方打工，再次吟诵这首诗时，又是另一番感觉，这才明白思乡的情结是如此的真切。
在家里，小便桶就放在里屋的墙角里，晚上睡觉前，父亲带我在小便桶边撒尿，然后上床睡觉，这天晚上，他教我的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我问父亲，刚才我们撒尿，是不是也像瀑布一样啊。父亲嘿嘿一笑，说也可以那么理解。
我心里暗自有了主意，打算第二天去老先生那里炫耀一番。老先生是村里的老人，少年时期曾念过私塾，是村里老一辈里面的文化人，一辈子务农，倒也几分悠闲，我们读小学那会，他儿孙满堂，天天没事做，就侍弄着学校边上的一块菜地打发日子。我们下课后解手一般不上厕所，就在田埂边上站立，往老先生菜地里撒尿，比赛看谁尿得远尿得高。他就喜欢吓唬我们，一看到我们就说要找泥巴堵住我们尿尿的口子，不然他的菜全被我们尿死了。
第二天，下课的时候，我们又在田埂上朝老先生的菜地撒尿，看到老先生过来，我大声喊：“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然后一溜烟跑了。
没想到老先生对此很在意，特意跑到我家里对父亲说：“你这孩子有灵气，这么小，唐诗念得那么顺溜，将来大有出息。”
遗憾的是，我这个当年有“灵气”的孩子，长大后沦落到如此田地，估计是老先生没想到的。我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也对不起已经作古多年的老先生，让他看走眼了。
有天周末，父亲带我去外婆家做客，半路上遇到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耐不住他朋友的邀请，于是在他家里吃了个中饭，他们边喝酒边聊天，感叹了很多唏嘘了好久。出来的时候，父亲又教了我一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父亲将意思解释我听，情景确实很相似，走了不到两里地，我便记住了。
外婆住在山上，我们回家的时候，父亲站在山头伫立良久，随即教了我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依稀记得，父亲当时的神情很落寞。
像这种随时随地教我唐诗的情景，经常上演着，小学时期，我被学会上百首唐诗，当然，仅会背诵而已，具体含义大都云里雾里，但是父亲已经很高兴了。
上中学的时候，我要去离家一百多里地的县城念书。临走的前几天，母亲天天张罗着给我添置衣服被物，甚至赶夜做出两双布鞋，塞了紧紧一箱子。我嫌太多，要母亲拿出一部分，父亲拉住我，说，孟郊的《游子吟》还记得么？这是你母亲的一番心意。我沉默了，开学那天，我扛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踏上了班车。“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对这首诗的涵义有了更多的认识与感悟。
举一反三、对比学习，是父亲教我唐诗的另一特色。
小学六年级那年暑假，我已经接到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反正也是闲着，于是缠着父亲一起上山砍小杉回家做高跷。时值夏季，天气炎热，山上的知了叫声此起彼伏。休息闲暇，父亲教了我三首关于蝉的唐诗。一是虞世南的《蝉》，一是骆宾王的《在狱中咏蝉》，还一首是李商隐的《蝉》。
父亲说，虞世南清高，所以他的诗是如是写的：“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骆宾王背时，由于得罪了当时的武后也就是后来的武则天，被下了监狱，所以他的诗有点愤愤不平：“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李商隐有点牢骚，于是他的诗就是这样写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那天不但学会了三首咏蝉的唐诗，还学会了不少典故，比如说“白头吟”，比如说“梗犹泛”。对于有一个会唐诗的农民父亲，我深感敬佩。
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些记忆依然印在脑海里，虽然很多唐诗已经随着时光的逝去，在脑海中已经渐渐模糊，但是父亲对我的殷切期望是永世难忘的。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彻底的接了父亲的班，成为一名普通的农民，心里觉得对不起父亲，所以这些记忆更显得突兀与深刻。
今年春节回家，又是跟父亲喝酒聊天。我顺便问父亲，这些年还读唐诗么？父亲说，那些东西早就丢一边了，现在最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子。
我沉默了。或许长年的劳作，父亲已经彻底忘却了唐诗；或许因为他最看重的儿子不如意，他在刻意忘却这些记忆；或许父亲在我成长的每一个时期有他每一个时期关注的重点。
多年后，我也将成为这样一个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