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担臭大粪

今天，我听我父亲讲了两个故事，故事的主题是关于两担大粪。

第一担是关于我叔叔的。那还是我叔叔少年时候的事了。他当时被下放当知青去了一个深山老林的山坳坳里。那时，他大概才十六七岁。那年正值春耕时分，僵硬了一个冬季的土地需要肥料，但那个山村的肥料却是非常的有限。于是，我的叔叔表忠心，促生产，私自带着几个知青翻山越岭，爬了十几里山路去隔壁村里偷大粪。人的粪便如此金贵，农村的人家家家户户都不上锁，但公社的群众厕所却是有专人看管。叔叔他们在草丛里埋伏了几个小时，趁着看管的人去吃饭换班的十几分钟，狠偷了一担大粪，吆喝着翻过了山梁。

他们轮番挑着那一担臭大粪，唱着毛主席万寿无疆，美滋滋地回了村里。随后，他们每个人被加了八个工分。

听这故事时，我正载着我的父亲疾驰在南三环上。我的这位叔叔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我对他全无印象。他似乎是死于肺癌或者是别的什么。记忆中，他应该是个沉默而不善言辞的人。然而，通过我父亲的讲述，在这个下午，我的眼前忽然浮现起那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在他最美好的少年时，连续几个小时匍匐在春天芳香的草地里，只为偷一担大粪的炯炯眼神。

第二担大粪同样是来源我的另外一个亲戚。同样是一位知青。同样是来自春耕时分。这位亲戚是一位爱读书的眼镜哥哥。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一天，他正担着一担大粪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却不慎在下桥时跌落了下来，大粪和他翻滚成一团。他在爬起来后，第一反应不是戴上眼镜，而是用手捧起地上的大粪，湿漉漉的，一条一条的，粗壮的大粪，他一捧一捧的将大粪捧回到桶子里。后来，因为他第一时间捡大粪的这个事件，他被评为当地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的典型分子。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他在县城四处演讲，并佩带大红花。

那想必是他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刻吧。因为，我没有听到有关于他的后来。在我们那里，没有人传诵你的事迹，那就意味着你是一个无用的人，沉默的人，活着但已经死去了的人。

他会怀念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吗？他会怀念那一担适时跌落的大粪吗？

这两担大粪让我在这个下午开始浮想联翩。每个人只会存在于他所存在的时代。每个人针对他所处的时代，都是那么的无足轻重。那些病痛，那些悲哀，还有，那些浅薄的欢笑。

而眼前的这个时代呢？

我看不清楚它庞大的身体。因为，我就活在它的身体里面。我就活在这一担臭大粪里面。我感觉不到自己有多臭。因为，这就是它最正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