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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父亲

椅岭散人 2021-02-23 12:04 4
言宋点评:写得挺好,顶出来。

记忆中的父亲

父亲去世四十年了,他的肉体早已腐烂,但他宁折不弯的气质、积极乐观的精神、虚怀若谷的品德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坎里。

我和父亲朝夕相处的时光仅仅十年,留在记忆中的时光只有八年,短暂的时光,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日。

 记忆中的父亲高大威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睿智。严肃时,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不怒自威;活波时,脸上透着一股稚气,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平易近人。

 我生于一九六四年,那时候,父亲在外面工作,直到一九六七年冬季,父亲被定性为“黑五类”遣返原籍,那时候,我还小,但懵懂记事,依稀记得父亲在批斗台上批斗晚叔的场景。

 晚叔是父亲的亲弟弟,一九五零年开始担任双江大队大队长,“文革”那场运动被揪出来批斗,那时候流行一首歌谣“大队长、油款款,书记书、喂壮猪,会计会、有米卖,保管员、吃不完。”晚叔是大队长,免不了一场浩劫。

 那是初冬的一天,冬云压顶,天空阴沉。工作队蒋干事主持召开批斗大会,他上演了一曲“煮豆燃豆箕”的好戏,让父亲批斗晚叔。

父亲明白蒋干事的意图,也不推辞,毅然决然走上台,首先扇了晚叔两个耳光,然后列举晚叔为了集体利益不顾兄弟情分的几件事,充分体现了晚叔大公无私、清正廉明的精神品质,台下听了一片喝彩。蒋干事没办法,只好当众宣布晚叔无罪,并且恢复晚叔荣誉,要求晚叔继续干下去,但晚叔以身体不行婉言拒绝了。

父亲批斗晚叔,充分体现了他的聪明睿智。晚叔解脱了,但父亲却从此万劫不复。蒋干事隔三差五找父亲的麻烦,父亲铮铮铁骨,宁折不弯,就是吃尽苦头,也不哼一声。

 记得我五岁那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被安排帮生产队从武冈挑谷子回来度荒月,这是苦差事,父亲成分差,无法拒绝。一天,父亲挑了一百五十斤谷子回来,刚到马坪过来的五里牌,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就要下大雨了,为了谷子不被雨打湿,父亲没办法,只好在他的学生扬柴青家里避雨,雨停后才赶路。他和其他几位社员几乎同时赶回来,可是,刚交完差事,几个民兵走上来,不由分说把父亲绑了,押送到牛栏仓库关起来。当天晚上召开社员大会批斗父亲,说父亲搞反革命串联。父亲义正辞严的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人做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没有罪,我不承认,如果以‘莫须有’定我的罪,我不服,要坐牢我去坐牢,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没罪。”蒋干事没辙了,只好不了了之。

 父亲几次上批斗台,面对台下社员,说话都是很硬气。依稀记得,那一年,有一个贫雇农“蔸蔸”上台批斗父亲,说父亲在国民党当过兵,而且还是当官的,在易家桥、珍公殿教过书。父亲听了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的说道:“我当兵是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保家卫国。试问,鬼子打到家门口,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不拿起武器打鬼子,难道要等着鬼子进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何况,赶走鬼子之后,我不愿当国民党的兵,就回家干老本行。我当先生教书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如果我不教书,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如果每一个在旧社会教过书、在国民党当过兵的人都要揪出来批斗,你们批得过来吗?”。父亲的一席话,台上台下的人听了议论纷纷。

 “说得在理!”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台下立马有人附和。蒋干事看了看台下,看到群情激奋,挥了挥手,说道:“既然大家不愿批斗,今天的大会就到此为止,散会!”

 从那以后,父亲没有再受批斗之苦,蒋干事心有不甘,总想找父亲的茬子,父亲做事谨小慎微,循规蹈矩,蒋干事无计可施。第二年,蒋干事调走了,新来的刘干事是个文化人,和父亲交往甚密,照父亲的话说,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只是多了一个脑壳。

那两年,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但父亲很开心,时而吟诗作赋,时而唱诵古诗词,摇头晃脑,就像一个活波可爱的孩童。

 那时候,父亲教了我很多古诗词,还教我唱革命歌曲。《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等歌曲我学会了,父亲又教我唱了几首新歌,其一是《爱社如爱家》,歌词:爱社如爱家,为社想办法,齐把社办好,开荒亦合法……其二是《革命人爱唱革命歌》,歌词:革命人爱唱革命歌,一曲曲歌来一团团火,唱起歌来干革命,嘿!奋发图强建设新祖国……这些歌词虽然简单,但唱起来却轻松愉快,给人精神一种振奋。

 父亲喜欢写文章和诗词,“四人帮”倒台后,父亲写了《有志说》、《论政策》、《学近一年之感想》、《哑子开口又唱歌》、《六十寿前忆平生》、《打谷机吟》、《风车赞》、《赞钟双友谊桥》等等,最令我折服的是父亲即兴吟诗的那份天赋。

 记得七八年春的一天,父亲的故交邱清海、龙福生、邱元化、邱清君前来拜访,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陪着四位故交围着火炉烤火,谈古论今。酒席宴上,五个人推杯换盏,谈得畅快淋漓。邱清海提议吟诗以娱雅兴,父亲听了,拍手称好。龙福生提议主人做东,赠送每人一首诗,诗中要有每个人的名字。父亲听了,略作沉吟,继而爽快的答应了。

 邱清海隆回县长铺公社龙庄大队人,风水先生,年纪最大,八十多岁,父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抑扬顿挫的吟道:清风徐来耋至爽,海龟添筹寿高长;主宾畅饮谈古籍,春风时雨话农忙。邱清海老人听了赞不绝口。

 继而是龙福生,龙福生隆回县长铺公社荷花大队人,是个教书先生,颇有才华,解放后在武冈教书,“文革”的时候因为家里成分差开除了,回了老家,蜗居在朝京山,七八年平反恢复工作在龙从中学教书。父亲喝了一口酒,随口吟道:福星何也身隐居,德行潜修在高处;满腹经纶悉放弃,生动文章多看书。龙福生听了也是钦佩不已。继而,父亲又给邱元化、邱清君题诗。

 我一边给他们添酒,一边竖起耳朵听,听到入神处,酒倒满了也不晓得。

 “满了、满了,你小子倒酒也开小差,上课是不是这个样子?”父亲瞪了我一眼,嗔怪道。

 “我、刚才听得入神,所以……”我羞红了脸,欲言又止。

 “我平时教了你一些诗词,要不,你也来一首?”父亲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低头羞涩的说道:“写诗不会,顺口溜还行,有感而发,吟得不好莫要笑话。”

 “虎父无犬子,我们洗耳恭听。”父亲的几位故交微笑着看着我,盼着我吟诗助兴。

 “那、我就献丑了。”我清了清嗓子,模仿父亲吟诗的语调,抑扬顿挫的吟道:“自从打倒四人帮,政治思想得解放;人逢喜事精神爽,喝了一碗又一碗。”

 “好诗!生动贴切,吟诵起来朗朗上口,中藩兄,好好培养,你小儿子将来前途无量。”龙福生欣欣然道。

 父亲惊异的眼神看着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九七八年下学期,我在龙从中学读寄宿,一个星期回家一天,白天干农活,晚上听父亲讲故事,这些故事都是父亲的人生经历,我听了故事之后,对父亲更加敬佩。也许是父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一年多来,讲的故事都是回忆自己的过去,有童年的苦难遭遇、有青年时代的热情奔放、有铁血抗日的英勇顽强、有教书育人的知足常乐,还有解放之后的种种磨难。父亲讲到伤心处,眼眶湿润,我明白,父亲心里有许多酸甜苦辣,无法用言语表达。

 一九八一年农历六月十五日下午,病了一年多的父亲突然神清气爽,要我陪着一起看夕阳,作为儿子,我只能满足父亲的要求。那时候,父亲面对夕阳神情激动,仿佛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岁月。傍晚时分,父亲给我讲了雪峰山战役最惨烈的场景,要我不忘国耻,牢记历史。我点头答应了。

 晚上,我守在父亲身边,父亲拉着我的手,声音哽咽道:“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不能看着你成才,是我的遗憾,拿纸笔来,我送你几个字给你留作纪念。”我听了心中泣血,只好照办,寻了一张一尺宽两尺长的白纸,把桌子搬到床前,铺开纸,一边磨墨,一边看着父亲。父亲支撑着坐起来,拿起毛笔饱譙墨水,在纸上书写了四个大字“大有作为”。这四个字虽然是父亲弥留之际写下的,但苍劲有力,彰显了父亲做人的风范傲骨,也寄托了父亲对我的殷切期望。

 十六日清晨,父亲悄无声息的走了,虽然走得有些匆忙,但走得很坦然,眼睛微闭着、身子蜷曲着、嘴巴微张着,就像一个睡熟的孩子。

 登山那天,前来送葬的人有很多,其中有亲戚朋友,也有父亲的学生,更多的是三县交界之地的父老乡亲。我打心底里感谢他们,同时也为父亲有这样的好人缘而高兴、自豪。

 一晃四十年,午夜梦回,记忆中的父亲带着微笑来到我身边,教我做人的道理,梦醒时分,泪湿衣襟。

 嗟夫!人生如梦,梦幻人生,不知不觉,四十光阴。但愿父亲长眠宝地,虎踞龙盘,肉体不腐,精神弘扬,音容永在,长居家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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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椅岭散人

谢谢老师,我现在无官一身轻了,可以写点人生感悟,整理修改各网点发的长篇小说了。

3年前

言宋

散人呀,你的文章是从空间里直接转过来的吧,行间距太宽了。已代为处理。

3年前

言宋

家庭成份不好,在重阶级斗争的岁月,吃过不少苦头。

3年前

椅岭散人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诞辰一百周年。

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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