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
凄风。
汽车东站。
一九九七年正月初八。
七十岁的父亲由大姐搀扶着站在车窗外,他来送我。这么多回了,父亲没送过我,他不是那种拘泥小节纠缠不止的人。每当我走的时候,都是一句“注意身体”就包含了所有的关爱和送别。
可是这次,父亲来了。
在这样一个凄风冷雨的清晨。
我分明看到父亲用手在擦拭眼睛。是雨水打湿了双眼?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父亲当时送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为什么这一次他会想到要来车站送我,做为儿子的我,当时无法知道。
父亲是个有爱心的人。三十岁那年的冬天在街边发现了一个女婴,不忍她挨饿受冻,抱了回来,一养成人。这就是我的大姐。在那个年代,一个单身男子独自抚养一个婴儿的艰辛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生活的劳累,物资的紧缺,没有带小孩的经验,旁人的冷嘲热讽,这些没有让父亲退却。后来大姐回忆说,父亲从没打过她。有的只是作势欲打,更多的是关爱有加。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二十多年前,母亲经人介绍,才会带着我和二姐来到父亲这里,组成了一个复杂却又不失温馨的新家庭。
印象中的父亲,中等身材,结实而敦厚,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冬天镇政府分木炭的时候,父亲忙碌的身影没有停歇。没有人叫父亲做这些,但他不闲着,卸车,称重,分摊,运送。仿佛自己是圣诞老人,要把这些木炭亲自派给政府的每一户人家。我们几个小鬼就在周围奔跑嘻戏。我还时不时地拉拉父亲的衣角换来他一声声嗔骂。
父亲是个敬业的人。在镇政府传达室工作,负责报纸收发通知传达等工作。可他的编制却不属于政府。他本身的单位是环卫站。在政府工作只是调用。只是这调用的性质成了永远。但是父亲常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管做什么,不管在哪里,都要把工作做好。
每天来的报纸、信件、邮件是父亲每天工作的重点。他会按照名单一一分好送到每个科室、每户人家。如果收件人当时不在家,他没有塞进门缝了事,而是把报纸拿回来等人家回来再亲自给。我不解,问他怎么不放到人家屋里不就行了?父亲说有些报纸是这一家中某个人特订的,我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才放心。小时候的我,没办法明白父亲的这些做法。只是觉得父亲多此一举。所以在每个月有各种刊物到达的时候,都是我紧张而又兴奋的时候。兴奋是因为这些刊物有大半都是我喜欢看而梦想看到的,那个时候家里是没有条件为我订这些刊物的,紧张是因为又要和父亲软磨硬泡死皮赖脸暂借刊物一读。一份报纸他都要亲自送给人家,何况一本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刊物?不过因为我的执著,父亲还是逐渐放松了对我的约束,只是反复叮嘱我不要弄脏了。这样,像《小溪流》、《少年文艺》、《故事会》、《演讲与口才》、《读者文摘》这些刊物就成了我童年最大的快乐源泉。
不管有多留恋,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把这些刊物给了它真正的主人。虽然如此,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深深地感谢父亲。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有这个拓展视野的环境,我可能和阅读无缘。父亲提供给我的,不只一日三餐,还有这间接的新鲜而又充满诱惑的巨大的精神食粮。
父亲是个正直的人。平时就常对我说,做人要清清白白,穷要穷得有骨气。大概是九一年夏天,镇政府办公室来了个实习大学生。就住在政府里四合院的一间房。小伙子戴副眼镜,斯斯文文,还常带我出去逛街。这些房因为比较陈旧,平时没什么人住。但父亲掌着钥匙,经常会打开房间看看有无漏水鼠患等情况。当有一天父亲打开大学生所住的房间时,房间夹壁里发现了两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而且是用报纸盖住的。父亲当即就和办公室的人说了。结果这个大学生自然就谈不上什么锦绣前程腾飞万里了。政府大院里大家都在说这件事情,都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那时我从父亲嘴里知道了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不论这个人是什么职位和身份。当时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小伙子是用什么手段搞到这两辆单车的。那时候拥有一辆单车是我最大的梦想。
九三年武汉二叔的儿子宝军带着一个朋友到我家来玩。却趁着隔壁邻居不在家的时候翻窗入室行梁上君子之道。那个时候政府大院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失窃事件。所以邻居自然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宝军和他的朋友。叫了几个朋友把他们两个堵在房里,一查真相大白。把窃物交出来后,邻居本来说算了,但父亲却不同意,叫来了派出所的人。结果因偷窃的财物少,处以拘留15天。武汉二叔因为这件事对父亲有很大意见。但父亲当时给我的印象却是大义凛然依然顾我。虽然那时还不知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反倒是宝军回武汉前却来向父亲认错,说麻烦父亲了,在派出所里才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后果。如果不是这一次有“缘”进去接受了改造,只怕以后还会犯更大的错。记得父亲事后对我说,你以后交朋友要注意分辨,和好的人在一起就能变好,和坏的人在一起就只能变坏了。我一看到宝军那个朋友印象就不好,宝军都是被他带坏了。
父亲不打牌,不赌钱,不抽烟,唯一喜欢的就是喝两口小酒。而每餐给父亲倒酒就成了我的光荣任务。有一次母亲做了红烧肉,父亲吃得高兴,就逗我:你把这一杯酒(大约六两米酒)一口喝完,就给你五块钱。对做学生的我来说这个诱惑太大了,结果刚一喝完人就倒了,半夜醒来跑到父亲床上把他吵醒来要钱。
父亲喝酒很有规律,只倒一杯,只喝两餐,从不多喝。就算家里来了客人他也不会多喝,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点到为止,点到为止”。父亲常说做什么都不能过度,要知道适可而止,才能有真正的快乐。如果喝醉了就得不偿失了。儿时的我,不曾见父亲醉过。
父亲自从脑溢血引起右手瘫痪之后,连话也不能说了。已过弱冠的我,常常愤慨老天的不公。这样的一个好人,到老了还要受如此病痛的折磨和煎熬。“好人一生平安”这个美好的意愿难道真的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只能期冀不能实现么?长大了才明白,惟有缺少或者难以实现的,我们才会经常挂在嘴边。就好像“祝你幸福”“祝你快乐”一样。
父亲没念过什么书,可是很多时候却用他那朴素的思想在教育着子女一步步成长。由于年龄差距的关系,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沟通,但从父亲的言行举止,我却看到了天底下千千万万辛苦劳累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的身影,他们与世无争,却恪守着做人的本分;身轻位卑,却坚挺着不卑不亢的傲骨;一世平凡,却给子女留下了不平凡的为人处世之根本!
荒草丛生,青烟弥漫。
烛火飘摇,鞭炮声声。
城西小山岗。
二00九年正月初三。
父亲啊,我来看你了!我是老三啊,还记得九七年春节那个下雨的清晨吗,现在我才明白,那次送别,你是如此地难舍!为何我没能读懂你悲伤无奈寸断肝肠的心?难道那时你就已经预知不久就要天人永隔吗?如果不是,那为何再也见不到我虽无血脉却至亲至爱的父亲?十年生死两茫茫,无论我漂泊在何方,父亲,你永远都在我的心上!
另注:
旧年手机草稿存一短信,今无意翻看,原是白居易诗: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读之怅然。
清明将到,不能临墓除草,谨以此文悼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