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我的公堂上
我的故乡——公堂上,是一个背靠通气山、前临资江的小山村,后来被叫做公堂大队,再后来又回归为公堂村。旧时从村中穿过的青石板路,是武冈至宝庆的要道,名叫大东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青石板路变成了沙石公路,也就是现在的武马公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虽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离开了武冈、离开了故乡,但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父老乡亲,故乡的人情世故,却一直时时萦系心头。
那条曾经被行人商客踩得溜光的青石板路,见证了公堂的古老。
古老的公堂上,有一条大约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街,乡民叫做“铺里”。之所以被叫做“铺里”,大概是小街上有多家生意店铺的原因。有杂货店、药店、染房,还有多家饭店,我们都叫它“伙铺”。
公堂上是武冈周姓的发源之地,全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周姓人家。但是,公堂是包容的,不少外姓人在公堂过得很好也很有脸面。
那些店铺,有好几家就不是周姓人家开的。其中有两户曾姓人家,据说来自湘乡。一家开杂货店兼肉店,一家开了一个在周边很有名气的药店,老板本人就是一位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人们尊称先生。记得小时大凡有了病痛,家里人总是说,去找曾先生看看。还有一家杨姓人家,开的是一家伙铺。伙铺门口有过亭,青石板路从过亭穿过。南来北往的人,可以在这里吃饭,也可以坐在过亭上歇脚休息。这家伙铺离我家较近,小时常去那里玩。被人叫作杨老板娘子的店老板,是一个很精明也很和蔼的人。杨老板娘子特别喜欢逗小孩子,常常追着我们问“小鸡飞了没”,我们四处乱跑,她就高兴地笑。小伙伴们特别喜欢去杨家伙铺玩,还因为那里常有南来北往的人带来的乐趣。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坐在过亭上一边拉二胡,一边唱“今月子飘是新年,情妹劝郎莫赌钱”,边拉边唱,摇头晃脑,很是逗笑。正在他唱得蛮有兴致的时候,我母亲来了,拉住我坐到算命先生旁边,说是请他算命。算命先生是瞎子,两个眼珠子深深地陷进去了。坐在他旁边,有点让人害怕。他让母亲说了我的生庚八字,便一个劲地掐手指头,然后就说过不停。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只记住其中一句,“楻桶大的杆水桶大的根,上树跌不死下河淹不死”。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长大之后,才知道是命大,死不了。因为常常在那里玩,我也就牢牢记住了杨师娘子家的伙铺,记住了南来北往的许多陌生人、陌生事。
还有一个“推针屁股”的裁缝师傅,我们喊他谢师傅。谢师傅没别的爱好,除了做衣服就喜欢玩一种叫天地人和的骨牌。要是牌瘾来了,又没打牌的朋友,他就独自在桌子上摆开东南西北四方,一个人绕着桌子,一会儿出东方的牌,一会儿出西方的牌,出完了牌还会自言自语悔叹:“唉,唉,出错了!出错了!”十分的认真。有时,实在不好玩了,便拉我们这帮小孩们玩。我学会玩骨牌,就是他教的。他的儿子是我的小伙伴,有时也参与玩。谁输了,就在谁头上戴个草箍箍。我们哪里玩得过他?常常戴草箍箍的当然是我们。于是,瞅着我们头上的草箍箍嘿嘿地笑。后来,他儿子与我们互相串通好捉弄他,让他玩输了几回,要他也戴草箍箍。他哪里受得了这个?便不肯戴。这时,谢师傅娘子就过来帮我们的忙,将草箍箍硬生生地戴在他头上。每当这种时候,谢师傅就发火,口里说着:“再不与你们玩了!”悻悻地进屋去了,惹得我们大笑不止。不过,没过多久,牌瘾发了,又会来找我们玩,又会有说不尽的快活。
最让我难忘的是街上那座祠堂——周氏宗祠。周氏宗祠让我一直萦怀难忘,常在心头,因为它给予了我最早的艺术启蒙。公堂上是武冈乃至周围州县周姓的发源之地,每逢元宵、清明,好多好多的周姓子孙便耍着龙灯舞着狮子来拜年、挂清。那不仅仅是大人的节日,更是孩子们的节日。纸、竹扎的龙灯与红布罩的狮子,以及耍灯舞狮人出神入化的表演,不仅让我激动不已,也深深地在我心中撒下民间艺术之种。更有那祠堂的建筑艺术,至今一想起还会让我为之倾倒。长大之后,闯荡江湖,四处行走,也见过不知多少富丽堂皇、艺术精湛的古建筑,但是深藏于心底的还是周姓祠堂。
公堂上的周氏宗祠,颇负盛名,十分壮观。整个建筑由门厅、戏台、边廊楼上厢房、前天井、耳门、享堂、后天井、寝殿等组成。祠内木构多为抬梁式和穿枋式结合,檐部多斗拱、斜撑,额梁上多雕刻着人物戏文、花鸟虫鱼等图案。祠堂分主门与两个侧门,门框架皆为青石料。门柱、门梁,皆有十分精致的石雕图案和对联。从大门进入,楼上即为戏台。戏台为大木榫卯组合建筑,飞檐戗角,左右前后对称的反翘式飞檐。台沿三周皆有雕花掩脚护栏,护栏顶端装有木刻莲花或小狮子作为点缀。台顶呈圆形尖角藻井,层层重叠,雕梁画栋,结构牢固,不仅仅体现外观壮美,更是为了使演唱时声腔产生共鸣,使之余音绕梁,强化音响效果。戏台左右两处飞檐,上为绿色琉璃瓦,下方的斗拱被刻成凤头。两边的遮檐板,则被刻成凤翅。从下往上看去,两只凤凰似乎正要展翅飞开去,栩栩如生。
如果能保存到如今,我相信公堂周氏宗祠堂一定是很有文物价值的建筑物。遗憾的是,它早年被征用为粮站,最后被拆除了修了新的粮站,再也见不到了。
合作化以后的公堂上,开始走上败落,所有的店铺都没有了。原来做生意的人,一概成了生产队的社员,下田干活挣工分糊口养家。只有一月三次赶场的习俗没有变,每逢八、十八、二十八,周围团转的人便来赶场。再后来,打资本主义打得越来越凶,捉只鸡来卖也被追得没地方躲藏,公堂上也就日渐萧条冷落。更让人悲哀的是,当时的干部卡人卡得相当的死,很少有人离开公堂上外出当干部或工人。除了文化革命前考学校出去了很少的几个人,直至文化革命结束,公堂上的人通过参军、招工、招干离开农村去吃“国家粮”的,也就那么三五个。
公堂上很得地利。上到武冈城14公路,下至荆竹镇也是14公里。周围的白溪冲、江边陈家、九塘、石门甚或高船岭等一些村子的人,买什么或卖什么,非得去武冈城或荆竹镇,十分的不方便。如果公堂上成为一个小集镇,这些村子的人自然会方便许多。但是,有地利还得有天时,天时地利皆具备了,公堂上才有可能得以复苏与发展。改革开放,终于让公堂上恢复了生机,慢慢地得以复苏,给公堂上带来了希望与生机。
最先吃螃蟹的,又是为数甚少的外姓人家。祖上曾经开过店铺的一位曾姓人,第一个在公堂上开了一家小卖店。也许是他的经营相对灵活,许多人不再去当时的供销社买东西,而到他的小店里买。之后,改革开放之风日渐强劲,公堂上的人也就变得十分的活跃、开放起来。店铺一家接一家的开起来,楼房一座接一座的起来,有了比留在我记忆中的“铺里”更宽阔的街道。尤其是在资江河上修了桥之后,从公堂上街上到大桥也成了一条街。以往只逢赶场才人来人往,现今的公堂上街上,店铺一家接着一家,生意无时不做,十分的兴隆茂盛。
最值得一提的是资江河上大桥的修建。公堂上对河是九塘村,过河全靠划渡船,交通十分不便。九塘村的人早就想着修桥,也因天时未到一直没实现愿望。要修桥,自然涉及到修路。从大桥到武马公路之间修公路的话,要经过公堂村的地段。要想修桥、修路,没有公堂村人的支持,是办不到的。由于历史的原因,两个村子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矛盾与纠葛。如果放到以前,公堂上的人是不会让出地来修马路的。改革开放了,人们的理念也在变。虽然也历经周折,最后总算桥也修成了路也修成了。因桥通路通,连接大桥与武马公路的小公路,自然地成了街道。事实上,桥通路通,受益的绝不仅仅是对河村子的人,更多的还是公堂上的人。
如今的公堂上,已经日渐成为可以服务周围村子乡民消费的乡村小集镇。在这个小集镇上开店做生意的人,不尽是公堂村的人,也有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公堂上,具有了强于任何时候的开放与包容。公堂上,在这种开放与包容中改变着自己,更新着自己,发展着自已,建设着自已。一个乡间小集镇,就这样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悄然滋生着。
曾经很难有人走出去的公堂上,如今不仅自身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更有着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通过不同的路径走了出去,在外面打拼出各自的天地。据说,百万身价、千万身价的老板级人物有好几个。杨老板娘子的一个孙子,就在武冈城里买了房子、开了公司;裁缝谢师傅的孙子们,也过得很好,修了三层的楼房。这真的很让我兴奋,为我的故乡兴奋,为故乡的年轻人兴奋。想当初,不知有多少人想走出公堂上、去吃“国家粮”而不得,有谁敢设想自己能成为开着自己的车拥有自己的公司做着自己事业的人?
这就是我深深地恋着、爱着的公堂上,时时萦系心头的故乡。我在心头祝福,我的故乡、我的公堂上,来日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