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诗歌之所以有卓著的成就,也就是因为许多诗人能够在创作艺术上不拘一格、推陈出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整个唐诗发展的过程就是推陈出新的过程。
唐代诗歌,灿若群星,风格各异。在此,我仅仅从三个方面谈一下唐人七言绝诗的语言艺术。
写物附意,扬言切事
广泛运用比喻,是唐人七言绝诗语言生动形象的重要原因。以杜牧的《山石榴》为例: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诗人把山石榴花比作火焰,极力描绘它的鲜红的色彩。如果仅是这样,这个比喻也就很寻常,但在诗人的笔下,寻常的比喻却愈翻愈奇。你看,这火红的榴花,竟引得一位美丽的姑娘用玉钗簪在自己的头发上。于是,黑头发、白玉钗、红石榴,构成了一幅色彩斑烂的图画。这幅图画不仅仅是静态美,还有动态美,那火红的榴花似乎真的要燃烧起来,以至诗人担心会烧却姑娘的青丝翠鬟。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想象,它使比喻新颖别致,使全诗趣味盎然。
我们不妨再看看贺知章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在诗人的笔下,柳树成了一位报春的姑娘,这位“碧玉”(古代美人名)姑娘妆成后,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她的身上系上了万千条绿色的丝带,穿上了用春风这把剪刀裁剪出来的细叶衣裙,仿佛在翩翩起舞,向人们报告生机盎然的春天已经来了。就这样,普普通通的柳树活起来了,无形的春风具体化了。四句诗,三个生动的比喻,一个比一个生动。
废巧尚直,语近意深
唐人七言绝诗流派甚多,语言特点也各异,其中平易自然、废巧尚直的语言风格,从初唐到晚唐一直被保持下来了。他们以口语入诗,以俗语入诗,看起来并不着力,但仔细琢磨,却使人感到语近意深,淳朴自然,像天然的美玉,不假雕琢。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之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首诗,语言平易近人,毫不做作,全无粉饰,如叙家常,朴质自然。但画面生动,意境深远。淳朴的乡俗,天真可爱的儿童,头发斑白的老人,都一一跃然纸上。“近乡情更切”的心理,对故乡眷念的感情,回乡后的喜悦,以及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溢于言表。以朴质的语言,表现淳朴的乡村生活,诗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盛唐时期,是唐诗的全盛时期。王昌龄、李白是盛唐时期七言绝诗的代表人物。王昌龄的七绝诗,语言以含蓄蕴藉为特点,但平易近人,不故作雕饰,所以,仍不失其自然美,他的《长信秋词》显示了这方面的特点: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首诗,思想深刻,形象生动,语言精湛,的确不愧是我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的珍宝。读了它,我们会自然地产生无尽的想象和联想:
一个被皇帝抛弃了的宫廷妇女,天亮之后,手持扫帚,打开金碧辉煌的殿门,在打扫殿阶。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一只乌鸦从东边的昭阳殿那边飞来,她放下扫帚,抱着团扇,来回漫步,思绪万千:自己的命运好像手中的团扇,名为团扇,实则不团圆;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人们需要扇子,往往扇不离手,一到了秋天,天气凉了,扇子就被人们丢在一边了。可不是吗?自己美丽的容貌,还不及那黑不溜秋的乌鸦呢!那黑不溜秋的乌鸦能将昭阳殿那边的日光带过来,而自己却得不到君王的恩泽,被冷落在长信宫中,孤独凄楚地硬撑着,悲苦地煎熬着那幽幽而漫长的岁月。
在这首诗中,作者把自己的满腔同情倾注在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了的宫廷妇女身上,塑造了一个生动的艺术形象。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宫女失宠了,被君王打入了冷宫。失宠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意味着失去了做女人的资格。她是多么孤独、寂寞、苦闷、辛酸啊!由于作者把人物放在特定的环境中,她这种不同于农家妇女的“奉帚”的特定的动作就有了特定的意义。
在塑造这个艺术形象时,诗人只描画主人公在秋天的一个早晨的一瞬间的心理活动,作者不加任何评述而意境全出,因为由“寒鸦”触发的这一瞬间的心理活动,是人物长期以来蕴藏在心里的痛苦的爆发,正如火山的爆发是地下熔岩长期奔突的结果。因此,这种心理活动的描写,深刻揭示了这个形象的本质,使之具有了深刻的社会意义。
我们再来看看李白的一首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扬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这是李白知道王昌龄被贬官龙标(今湖南黔阳县)后写的一首诗。诗中用夜郎之名,可让人联想到古夜郎国,以见其遥远。
这首诗想象奇特,语意清新。诗人用“寄”、“随”、“到”几个字,将主观的“愁心”和毫不相关的客观的“明月”、“夜郎”、“风”联系起来,创造了奇特的意境,构成了一幅鲜明的图画。读了以后,让我们仿佛看到无情的冷月照见了两个孤影,冷冷的清风吹拂着两个好朋友之间的那两颗孤独的心。
语近情遥,含吐不露
“语近情遥,含吐不露”,就是说,以平凡的语言外形,蕴涵深刻而丰富的思想,包孕着生动的形象。因此,它能使读者从它所构成的诗的形象、诗的意境出发,产生出丰富的想象和联想,得到艺术的享受,受到思想的教育。下面我们可以欣赏一下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歧王府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借李龟年先荣后衰的遭遇,寄托自己的忧思。
平易的语言中,蕴涵着十分丰富的思想内容,包含着诗人无限的感慨和不尽的悲伤。诗人借李龟年这个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音乐家的不幸遭遇,几乎概括了唐代这一时期的盛衰史。想当年,李龟年出入于宫廷内外,走遍贵族之家,演奏音乐,出席宴会。那时的京都,一片繁华景象,国家呈现出一派兴旺气景。“寻常见”、“几度闻”,既是“李龟年特承恩遇”的写照,也是开元全盛时期国家景象的概括。可是,好景不长,天宝之乱以后,李龟年流落江南,像落花之逐流水,漂泊异乡,“常为人歌数阙,座上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明皇杂录》)这是多么可悲的命运!诗人抓住李龟年这个典型人物先荣后衰的遭遇,寄托了自己的忧思。“落花时节”不仅是时令的点明,而且还使读者产生了如下的联想:李龟年的一生就是落花式的一生,歧王、崔九之辈又何尝不是如此,国家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诗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时,读者进一步联想到这样的两个问题:这一切,到底是谁之罪过?国家今后何处去?这时,诗人已经预感到了唐帝国的黯淡的前途。这一切思想感情,都蕴涵在似乎寻常的诗句里,蕴涵有致,令人一唱三叹。
唐人七言绝诗中,有的是通过写景咏物,以形象的语言寄托深意。例如: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是杜牧写的一首《江南春》的诗句。看起来,这纯粹是一幅山水画,诗人不发一字的议论,不正面点明主旨,但读后顿使人产生“物是人非”之感慨,出于言语之外,含于形象之中。这种寓情于景的写法,大大地增加了唐人七言绝诗语言的形象性和简约性。
总之,唐人七言绝诗的语言是含蓄的,它总是尽可能留给读者以想象和联想的空间,使人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感,既有丰富的内容,又有无穷的意味。
1984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