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忆高考
邓星汉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二日，是我参加高考的日子。
那一年我年满20岁，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已经五年了。因为出于政治上的一些担忧，我是在离高考报名截止日只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才决定去报名的。我开始报考的是文科，但后来临考时县教育局发下来的准考证上写的是理科，我就只好临时改为考理科。反正我的文、理科成绩都一样好。而且，不管是考文科还是考理科，都没有时间和资料去复习，全凭读书时打下的基础去应付。
那是一个冬季里难得的晴天。
清早起来，我把钢笔别在上衣口袋里，用一张废报纸包了三个头天晚上煮熟的红薯，扛着锄头先去生产队里出早工。
收割了晚稻的水田里马上又要播种一种春天用来做肥料的草籽，学名叫紫云英。为了使紫云英能生长好，就要在田里挖出一些排水沟。那天早上我的活计就是在泥巴半干的田里开挖排水沟。劳动是快乐的。男男女女说説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太阳一下子就上了三竿高。生产队长望望太阳，善意地提醒我。説：“你这个要参加考试的人啊，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要去了呢。”我也望望太阳，觉得真的该去考场了，就走上田埂，放好锄头，拿起那三个做早餐的红薯，边吃边向考场所在地——水浸坪中学走去。
阳光使地上的薄霜开始融化，空气中有一层薄薄的水气，太阳就像一个带着淡白色光晕的红球，在天空慢慢上升。盼望多少年了啊，终于盼来了人生的曙光。我迎着温暖的太阳，呼吸着冷冽而又清新的空气，踏着路边衰草上的露珠，怀着激动的心情向水浸坪中学走去。
久违了，我的母校。五年前，我离开你时还只是个刚满十五岁的阳光少年，现在向你走来的却是一个手上长满老茧、脸上带着沧桑的老成青年。
我当年的教室成了现在的考室，当我走到考室门口时，考生进场的钟声刚好敲响了。我望了望每个考室门口前的走廊上站着的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感觉到了一种紧张严肃略带压抑的气氛。但我很快就把心情平静下来，昂扬地向考室里走去。一个外地来的主监考老师站在门口检查准考证。当我把准考证递给他时，他没有马上接，而是用一种为难的眼光看着我脚上的套靴。我知道他是嫌我的套靴太脏，靴底上还粘着两块黄泥巴。我就带着歉意的説：“嘿嘿，我，我是从工地上来的，来不及洗了。”一个认识我的老师是副监考，他赶忙走过来跟那个主监考老师说明情况。主监考老师也就不説什么让我进了考场。
我的坐位是第三排的最后一个。第一堂是考语文，我觉得对我来説，这应该不会难倒我。我把准考证按规定放在课桌的左上角，用监考老师准备好的小石头压住，再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来放到课桌上，从容地等待着老师分发试卷。我用眼光扫视了一下考室里其他人的神情，只见他们大部分都显得很紧张，有的脸色苍白，有个别人的手在发抖。
试卷发下来了，我拿起一看，作文题是《心中有话向党説》。我心里暗自高兴，这不正是我最擅长的抒情散文吗？而且奇怪的是，我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蒙蒙胧胧的听到我已故的公公对我说：“星汉，星汉，你的作文题目是‘心中有话説不出’呢！”
真是巧合啊！我一直不相信迷信，不相信鬼神菩萨，但我敬仰我的祖先，我敬仰祖先就相信祖先有灵。因为有这个梦，我在考前唯一做了一点准备的就是作文，我料定就是抒发感想一类的作文题。
我浏览了一遍试题后，心里对作文就很有把握了，于是决定把试题倒着做，先写作文。
当开考钟声一起，我就刷刷地写起作文来。真是激情澎拜，文思泉涌，酣畅淋漓，一气呵成。我现在还记得我在文章的结尾连用四个“青山作笔，大地为纸，也抒发不尽我对党的感激之情”之类的排比句，把感情推向了高峰。
当我把文章写好后，我看看其他考生，却见好多人还在咬着笔头，不知要往试卷上写什么。我也看到几个考生的手一直在发抖，时不时就有钢笔掉落到地上的声音发出。我略微嘘了口气，就开始做其它的试题。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响，只见一个大个子考生晕倒在地上，面如死色。监考老师赶忙跑到外面去叫来医生，把这个考生抬了出去。
两个监考老师一直是板着副严肃的面孔，虎视眈眈地盯着考生的，这时主监考老师才説了一句安慰考生的话：“请考生们不要过度紧张。”过了一下，考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在考试快要结束前，我却被第一道拼音题难住了。在我们读书时，老师并不重视拼音教学，我的一点点拼音知识是因为要查《新华字典》而自学的。我怎么也只能拼出前面两个字“我们”和后面两个字“达到”。中间由于出题者故意不断开音节，使得我分不清韵母，就无法准确完成。后来，我就动脑筋猜。我想，我们……达到，我们说话时“达到”前面一般会用什么词组来搭配呢？是“愿望”还是“目标”？或者是“目的”？想到“目的”二字，我立刻想起毛主席的话：“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参加考试，每个人不都是想达到考上的目的吗？想到这里，我眼前一亮，这道题的答案不就是“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吗？！我赶快把字和音节一对照，刚好就是这十个字。我就毫不犹豫的把答案写上去了。这时，下考的钟声骤然响起。我长长地“啊”了一声，心里满是兴奋和自豪。
自从考了语文以后，那个主监考老师好像对我刮目相看了。每堂考试中，他都要走到我面前来看几次，下考收卷时，他总要对我説一句：“你考得不错嘛。”我知道，老师总是喜欢成绩好的学生的。他的话里反馈的信息让我更加有了自信。
接下来的三堂考试，化学和物理是合起来做一堂考的。政治和化学我是发挥得很好的。但是数学和物理确有点不大顺手。
数学的第一道大题是关于指数运算的题，我平常熟练得很，但那天我反复做了三次，总感觉结果不是那样的。还有一道数列题，由于我没有学过，根本就不会做。这时，幸好自己能把控自己的情绪，没有紧张急躁。心想，下面还有很多道题嘛，我或许能做出来呢！果然，最后一道平面几何的证明题，我作了条延长线，再添上了一条辅助线就顺利的证出来了。算一算有把握的分也不下六十分了。心里也就觉得心安理得了。
物理一共有四道大题。这四道大题我本来都是顺利做出来了的。其中最后一道大题是最难的。题意大致是一辆火车从一个坡上下来后，发现前面有一头牛正在横过轨道，司机立即刹车，结果火车在离这头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求刹车后火车的加速度。这是一道一般人都做不来的压轴题，是要运用动量定理解的。我读书时，物理是没有九十分以下的成绩的。这道题，我解出来了，加速度是个负值。但是，我那时真是被鬼摸着脑袋了，到了下考钟敲响时，我突然犯迷糊了，心想这加速度怎么会是负的呢？就糊里糊涂地又在那个负号上添一竖，变成了正号。然而，一走出考室的门我又突然清醒了，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改错了。我心里只觉得有种刀割似的难受，自己往自己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这真是人生最失败的一笔！四十年来，我一想起这件事，心里还是有那种痛苦不堪的感觉。
成绩好的人对自己的考试成绩总是有个正确估计的。我以前读书时，考试完了后，就从不去老师那里看分数的，我知道哪门课该有多少分。待到老师公布分数时，基本上是不差一两分的。这次高考我尽管出现了一些失误，但我知道我四门课的总分不会低于二百六十分的。后来我到了大学里，老师说我是系里屈指可数的高分考生，总分是二百七十一分。而那年湖南省大专以上的学校录取线为一百八十一分。
我妈妈对我的前途一直很关心，她又是个性子急的人，在我考完回家的路上她就反复问我考得怎么样？有把握考上吗？我就沉稳的告诉她：“应该能考上。”
接下来等待考试结果却是漫长的煎熬。开始一段时间，我们都在盼望，都在相互打听，总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后来，大家就不再盼望不再打听了，把等待考试结果这个事情忘记了。过了一个半月以后，在一个下午有人告诉我，听说武冈城里的城墙上已经张榜了，他们要叫上我一起步行去武冈城里看个究竟。我自然也就有了要知道结果的冲动，就和他们一起动身往武冈城里走去。
从家乡水浸坪到武冈城里沿着马路走刚好是三十公里。我们一共是六个人，平时成绩都还算比较好的，心里都怀抱着考上的愿望，都想早一点知道结果。我们一路上有説有笑，马不停蹄地往城里赶去。
但是，由于路途远，当我们一路“急行军”赶到了武冈城里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们中间对武冈城熟悉的人带着大家找到了贴榜的那段城墙，看见城墙上果真贴有一片长长的白纸。但是，城墙很高，夜灯很暗，站在地上无法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于是，马上有人提出搭人梯上去划着火柴看。我们六个人很快就搭起个三层人梯，他们说我体重最轻，要我站到最上面去看。我借着火柴光亮，很快在前面三十来个人的名单中发现了我的名字，我就报告说：“看到我的名字了。”大家就很高兴，“啊——”地喊了一声，然后就七嘴八舌地説：“再往后找，有我吗？”
我说：“还在找。”
他们耐不住了，一个个急切的问：
“有我吗？”
“有我吗？”
“有我吗？”
……
我一根接着一根地划着火柴，一行一行地看，心怕漏掉了名字没看到。
我轻轻的回答：“还没看到……还没看到……”
下面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问的声音越来越少了，越来越轻了，到最后没有人再问了。
我明显感到脚下有人的身体在发抖了。我的心也越来越沉重了，我不再作声了，保持沉默，继续瞪大一双眼睛往下看下去。
最后，我灰心丧气地説：“全部看完了。”
这时候，下面的人梯哗啦一下子就塌了，每个人突然像碎了骨头一样的倒下去了，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我也被重重的摔落下来。他们五个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声长叹：“唉——”
好久以后，有人站起来説：“回去吧。”
大家就默默无语地一齐往回走。
一路上，谁也没説话。谁也说不出话！他们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亲人、面对未来，他们不知道还要经受多少艰难困苦。我虽然考上了，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这事实也是太残酷了啊！我想安慰他们，但此时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我觉得任何词汇都是苍白无力的。
就这样，我们饿着肚子，带着内心的痛苦，疲惫不堪的回到了家。
好在一九七八年七月的高考中，这几个人经过艰苦的复习，都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大专或中专学校。
四十年不经意地就过去了。人説往事如烟。但是，往事又何能如烟啊！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我们所参加的一九七七年这场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高考，无论多少年是不会烟消云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