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见钟情”
5年知青岁月,在那遥远偏僻的山乡,我竟然与“屎尿”结下了不解之缘,与高高的茅厕桶缔结了生死相恋的情结。
一个圆形的大木桶,高约四五尺,直径三四尺左右,上面盖两块宽厚的木板,高高地耸立在茅厕里,盛下人们的“拉撒”,这就是茅厕桶了。有人戏称:洗衣机似的茅厕,或高耸正屋后的山脚下,或高耸侧屋的一端,大都紧挨牛栏猪栏。对这样的地方,人们多不讲究,仅用点柴棍松枝之类做遮掩,用几个化肥袋子或破烂床席挂严实点,免得阳光灿烂,一览无余,算是此处很时髦的高档卫生间了。
在下乡当知青的头一年,那正是一个春天。我分配在大队贫协主任家吃住。
刚住进他家,第一次上茅厕,小心翼翼地跨过几块大石板垒成的阶梯,登上又高又圆的茅厕桶,脚抖抖地蹲下,刚排泄一筒粪下去,只听见“嘭”地一声响亮,臀部、脸上、身子上下四周全被一个个大苍蝇扑腾,处在苍蝇阵中,我慌了,急用双手挥舞,驱赶它们。连忙大叫贫协主任七八岁的儿子送解手纸来。接着一看,是块小竹片。我求他换一下,送来的是一片大南瓜叶子,毛茸茸的,这苍老粗糙的叶子能充当解手纸的角色吗?求他换一下,递过一片冬瓜叶子,也是毛茸茸的。再低声下气求他,塞出一片甜菜叶子,没有茸毛,比较细微。我拿着它,反复捻摸着,总是放不到那个位置去。
小孩看出我的厌烦,说:“这都是不要钱的哟,我们全靠用这玩意!”再求他,不见人了。无法可想,只好将就,从娘肚子里出来,平生第一次尝到菜叶擦屁股的嗞味。
我心凉,我心烦,认为他家太小气,七八岁的小孩就学得这么刁猾,一张解手纸都舍不得。害得我在高高的茅厕桶上,被苍蝇纠缠半日。
贫协主任看出我的心思,找我解释:“年轻人,我们这地方,是不见用纸揩屁股的,我们抽烟都缺纸呢!你瞧瞧!”他用一根长长的柴棍,翻弄着木桶边的一堆篾片、柴棍、瓜菜叶子,继续着话题,“你不相信,我带你去别家看个仔细!”
贫协主任领着我,上上下下,七绕八拐,进进出出,几乎参观完了生产队里家家户户的茅厕,确实,不是篾片、柴棍,就是各种各样的菜叶子,确实难见解手纸的踪影。
我在茅厕桶上的表现,贫协主任及时汇报给了大队。
大队书记认为,像我这样的情况绝非个别的,完全有必要对全大队的知青进行一次“再教育”。不久,在大队部,全大队30多名知青都集中起来开办“学习班”。
大队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你们是来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可你们在茅厕里舀屎尿捂嘴,挑着屎尿桶也捂嘴。见了茅厕喊臭,这怎么行?你们见我们哪个贫下中农捂了嘴?我要告诉你们,一蔸屎、一泡尿,那是我们的宝。种田要用它,浇地要用它。它臭,能臭出庄稼!你们知识青年,饿起来能往城里跑!我们贫下中农往哪跑?我们要想活,不靠攒着这屎尿又靠什么?
(二) 耳濡目染
翌日,每个大队干部轮番带几个知青,走进茅厕,在大木桶前吃“忆苦餐”。我的肠胃抗臭功能尚可,进食时并无多大排斥反应。端起碗也能风卷残云,一扫而尽。十几位肠胃功能弱的,捧着碗摸着筷子,吃噎困难,喉咙咕咕响。睁眼看看站在身边的大队干部,尽量又做低头使劲张口吞咽状……
受到这样的教育,这样的洗礼,这样的熏陶,我们也懂了:贫下中农对屎尿是何等地有感情,屎尿连着他们的泥巴心,连着他们的泥巴命!
未及一月,六七个当了知青的朋友来看望我,我们以“屎尿”为话题,不觉谈到夜深!
快要睡了,我一个床睡不下。找到队里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奶奶,她家有几个空床。去到老奶奶家,坐在床上还不想睡,久别重逢的兴奋使我们聊到夜深。聊得分外起劲,分外热烈,却未曾注意老奶奶靠在一侧,一直在陪伴我们呢。见我们脱衣解裤要睡了,她点燃了盏小墨水瓶子做成的煤油灯,苍老的声音响在暗夜里:“要屙尿嘛?”
“来!我用灯照着你们,放尿桶的地方,那里黑漆漆的看不清!”
我们一个个起身,跟着老奶奶去到一排尿桶前,在昏暗的灯光中,可见有七八个尿桶挨次排列,在夜色中肃立着。不远处,几个高高的茅厕桶巍然屹立。
老奶奶弯着腰,一只手擎着灯,一只手指点着眼前的尿桶说:“就是这一个缺了个角的!看清了么?”她的眼睛和鼻子已快挨着尿桶了,盯得那么专注!
“看清了!”我们异口同声,答话的声音挺整齐。
“我只有这个尿桶在这!那几个都不是我的!你们屙尿都要屙进我的尿桶里!”老奶奶的意思,我们当然明白:你们不能白睡我的床,我只要你们屙的尿!
老奶奶举灯,在离尿桶不远的地方站着照着,在昏暗的光影里,看得出老人脸上有了收获的笑容:我们一个一个,犹如在公共场所排队样,一个屙完了,另一个再去。老奶奶就像一座雕像,久久地在尿桶前站立……
约摸过了半年,又是一个春天,秧谷已经下田。老奶奶在家带两三岁的小重孙。小重孙急着要屙尿了,老奶奶两手抱着往尿桶边去。小重孙偏不让老人家抱,哭着哭着尿屙了,粪也屙了。家里的小黄狗出来,想吃粪。老人家急忙挡住,对着小重孙的屁股道:舔它!舔它!小黄狗津津有味地舔着。
老人家舀来一大碗柴灰,撒在粪尿上,动作慢了点,有一些尿渗流进开了裂的地缝中去了,老人家跺脚叹道:“可惜哟,可惜哟!”一边说着一边打在小孙孙的屁股上。
以上的画面,我亲眼见着……
青黄不接的岁月,又毫不留情地降临人间。全队几十户人家已近无米之炊了,每餐进口的大多是糠和野菜。那糠粑粑在锅里煎出来,两面黄灿灿,色泽煞是诱人;亲眼见多少人吃糠粑粑,吃得双眼翻白,颈脖打颤,咽喉直鼓,一伸一缩。乡亲们说:吃糠难下咽,屙屎屙不出。肛门胀得难受,胀得想死不想活。怎么办?世上数人灵性,屙不出,用一个手指往肛门里抠,将粪一点一滴地抠出来,就不胀了,转眼就轻松了。人们相互交流,传经送宝,勇过排泄关。将抠过粪的手指往鼻子一嗅,没多少臭气;抠出的“粪”——多是消化不了的糠皮皮!
(三)发奋图存
有一天,贫协主任饿得受不住,偷偷地跑到皇城坪里的县委大院,蹲在水泥砌成的洗衣台上,将洗衣台当成了高高的茅厕桶,蹲成马步,用一个手指头伸进肛门里抠挖,抠挖几下,指尖带出糠皮皮裹着的粪来,一小块,一小块,稀稀散散,不成团的。
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嘘声。好些人不忍心看,脸扭向一边。
大队书记听说此事,急忙在城里找了我们几个知青赶去抓他。赶到贫协主任表演节目的舞台前,大队书记怒从心起,穿过人丛,使出全身力气,重重地一拳,将贫协主任打下洗衣台,贫协主任连滚带爬,慌忙用一根小手指粗的棕绳索系紧裤子。
“干吗打人?”一声质问响起,一个瘦高个子站出人丛。呀,是县委书记。
“报告书记,这家伙是我们大队的贫协主任,出丑出到县委大院来了,遵照公社领导的指示,要将他抓回去!他这一表现,咱光明大队也变成黑暗大队了!”
“吔哟,你挺会做政治结论的!现在离冬天远着呢,你给他戴一顶这样大的帽子,他不感到热么?!”县委书记的话如一个打气筒,一下就把在地上哭丧着脸的贫协主任打足了气,他跪在县委书记面前,从破衣烂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十万火急:请求批给救命粮的报告,用颤颤的双手呈给县委书记。
父母官接着,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批了500斤稻谷。几位副手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批了粮食,助长了这种气焰,刮起这股风来,煞得住么?
“他这是发奋图存呢!不饿到那地步,哪个愿意露出自己的屁股诉苦?我到县里来快一年了,也仅仅见到这一个敢在我眼前翘出的屁股!”
县委书记走近贫协主任,轻轻挥手:“回去吧!好好搞生产,自力更生才是路!”
贫协主任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跑区政府。区长、区委书记当然不敢怠慢,二话不说,批给了300斤稻谷。
又去到公社,社长、书记许诺:所在小队,每人批给稻谷10斤,各人准备钱去公社粮站拿谷子……
贫协主任跟我们说:吃糠粑粑那一段,舀出家里的屎尿浇瓜菜,瓜菜硬是不开花不结果?这一向的屎尿浇了菜地,开的花好大一朵,结的果好大一个。还是要有一点饭吃才行!
我们有位知青同行说话向来诙谐,这当儿也插进来描绘几句:连吃几天饱饭,蹲在茅厕桶上屙粪,格外有劲有力,有看头——蛮长蛮长一节的,香蕉样。虽说闻着臭味重,浇起庄稼来肥力才足……/p>
光阴似箭,我们结束了5年“身在田间,胸怀世界”的知青岁月。离队那天,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布谷鸟叫声声,乡村的秧谷又在下田。队里正在催促各家上交家肥,家家户户,围着尿桶、茅厕桶忙。传出的阵阵臭气,不,是香气,在生产队上空弥漫。
该送点什么礼物给我的房东,贫协主任呢?一看房里,那个斗笠,那一袭蓑衣,那一把锄头,那个尿勺,那担尿桶,还有箩筐、畚箕等。用不上了,统统送吧!
贫协主任听我说了,一脸阳光,爽声说:好!你在我家几年没有白住。你的礼物,我收下!祝贺你,你也成了光荣的、合格的“1079”部队的复员战士了!
“1079”部队——平生第一次听说有这号部队?
贫协主任见我一脸惊诧,释疑:扁担是1,斗笠是0。讲到此处,他停下问,7是什么? 9又是什么?/p>
我看着倚在墙角的锄头、尿桶里的尿勺,顿时开了窍,对,应该是它们。我指指它们。贫协主任夸奖:你聪明了!你心红了!
这广阔天地,真是一座革命的大熔炉呢!
(四)生死相恋
我们在返城前夕,向贫协主任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屎尿能随便屙么?这问题,在我们知青中曾进行过无数次的争论,却未求得明确答案,一致认识。君不闻:屙尿莫看人,看人屙不成?
贫协主任不假思索说:八爷是我的堂叔父,有一年到离家几里路的地方捡狗屎,捡着捡着,晓得自己要屙粪了,急忙找个背人处,摘两片大南瓜叶子,屙在上面,包起来。回到队里,人家好奇,问:狗屎筐里那南瓜叶子包着啥玩意?答:捡回了几佗金子咧! 七爷是我的堂伯父,有一次到他女婿家去做客,返回时有五六里地全无人户,觉得要屙尿了,不想白白地屙掉,强忍着,东寻西觅,找到个破砂罐,欢喜极了:好,咱的尿屙进这里面,能和我一道回家了。他小心地端着砂罐,一路慢慢地走,生怕里面的尿荡出一点点来……有时,为了一蔸尿,一泡屎,咱贫下中农也打架,搞得你死我活的。
是的,在我下乡的5年里,确实见过为争屎争尿打烂脑壳的事,年年月月有,或是在血色清晨,或是在血色黄昏。
就是那位县委书记,有次来我们队视察,正碰上发生“屎尿事件”,大小队的干部们为了解除纷争,免得让领导看见影响不好,做调解做得手忙脚乱,惶惶然乱成一团。
哪晓得有人引着一把手,已抄近道出现在众人眼前,队干们以为被抓着把柄,将要大祸临头了。谁知领导轻描淡写地说:“慌么子嘛,挺正常的嘛,有这样的事,说明你们的工作做到了家,把农业学大寨落到了实处!种田种地离不开屎尿嘛,为屎尿打架子是好事不是坏事嘛!”
而今,面对临别前的我们,贫协主任发挥说:不要因为这种事,就对贫下中农印象不好。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为人民公社做贡献,都是为了农业学大寨。不管乡亲们搞得怎样昏天黒地,那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只怪我们太穷了!一个穷,二个白。没法子呀。买上面批下来的指标化肥要钱,钱在哪里?问天要,天不理;问地要,地不睬;问政府要,没那个胆!拿我们的命去买,供销社也不得卖。
他谆谆告诫:细伢崽乱屙尿没法子,不懂事。大人们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啊!看着值得几分钱的东西,白白地随便洒掉,心里酸痛酸痛,它不肥土,也肥不了人;肥了土,也肥了人,才叫双赢。
你们城里每家也有个茅厕桶,积屎攒尿也能卖钱,我们当农民的,哪年哪月哪日,不在城里茅厕里转进转出?一个个心痒痒地伸长脖子,眼睁睁地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尿桶粪桶!?它比化肥更便宜,它比化肥更肥田!
我们听罢,不由得心潮顿起:对屎尿的感情有如相思,起初不懂,随后了解,继而迷恋。要修炼到这程度,何等不易!
后记:远去了,乡村大地的风刀霜剑。如今城里乡下,水冲式厕所遍地开花,已成潮流,但乡村角落那高高的茅厕桶仍还存在。走亲访友,间或见到它,内急了,还得重新登上去,再蹲下来,高高在上的,居高临下的,我油然想起:无论伟人,还是平民,那百折不挠,君临天下的霸气;那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蛮气,可都是在这高高的茅厕桶上操练出来的!
每当此际,我便心潮起伏,暗自思忖:围绕这高高的茅厕桶,怎会缠绵着那么多凄美的故事……
【附记:原文有一万一千多字,今天我忍痛割爱,删削了5000多字。写文章,在剪裁上下工夫,确实不容易。一点小感悟,一并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