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中秋双节在家的时候,我陪父亲正正经经喝了一次酒。
我问父亲,您大约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喝酒的?
父亲想了一下,说四五岁、六七岁吧!
那时候你奶奶也会喝点,看我闻到酒香,眼巴巴地想喝,就试着给我喂点。后来发现我很爱喝,而且喝了也不醉,就经常让我喝点。就这样,我就学会了喝酒。
于是,我和父亲边喝酒,边聊起了奶奶。
父亲说,你奶奶在生一直认为,小孩子适量喝点酒,对身体是有好处的,酒可以让小孩子发架子、少生病、增强免疫力。
小时候的父亲,个子又瘦又小。奶奶特别心疼这个最小的儿子,为了让儿子偶尔能跟着她喝上一点米酒,她甚至几次背着我大伯、二伯、三伯,偷偷拿了家里的谷子去外面换了酒回来给父亲喝。
父亲说,奶奶当时这样做,简直是犯天条的事,要是让我几个哥哥知道,那是会吵翻天的。
我笑父亲,看来您小时候还是个贵气崽崽啊!
我母亲在一边插嘴说,你父亲这个老满崽,你奶奶一直看成一千斤重的。你是不知道,你父亲十来岁的人了,小时候读书放学回来了还要吃奶的。
母亲虽是玩笑话,可父亲却承认,他小时候吃到十来岁才脱奶的事,竟然也是真的。
德江有句老话,穷家出娇子。可见,我的奶奶,尽管家境清贫,对我父亲这个小儿子,确实也算是百般疼爱了。
父亲说,你奶奶虽然一直很宠我疼我,但你们是不晓得,她的脾气其实非常暴躁。她要是发起火来,连我的小命都敢纳的。
有一回,奶奶要去杉木山行人家(德江方言,走亲戚),三四岁的父亲,也想跟着娘去。但奶奶不知什么原因,又特别不想带他去。
等奶奶从周家院子动身了,父亲就边哭边喊、连滚带爬地撒着泼,跟在奶奶奶身后不罢休。
跟到月塘背底那口塘边的时候,奶奶烦不胜烦,转过身来指着父亲的鼻子怒斥道,你再跟,再跟,等下我把你丢到塘里滃死!
可三四岁的父亲,当时懂个鬼啊,还不是哭着喊着,冲过去抱着奶奶的大腿放赖,执着想跟着娘去行人家!
父亲说,哎哟,当年你奶奶真是做得出来啊,见我这么不听劝,当场就一手拎起我,像提起只狗崽崽一样,应手就把我丢进了月塘背底的塘里。
还不管我在塘里沉下去浮上来喝大水喊救命,她真是头也不回就走开了的。我要不是被月塘园里几个浇菜的大爷大妈看见救了,今天就没有我们父子在一起喝酒了,我真的就要被你奶奶滃死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连忙与父亲碰杯,大喝了一口酒才压住了惊。
但尽管如此,父亲说起奶奶,依然一如继往的母子情深。
父亲说,大约是他十三岁那年,奶奶得了一场大病,当时人已经起不了床,只剩一啊啊气了。
家里没什么吃的,也请不起医生和去城里的医院看病。家里的人看奶奶这样,以为奶奶挺不过去了,都开始准备后事了。
父亲,不知是听了谁的指点,每天就去田里和圳里盘来泥鳅,回来清汤白水(当时家里没连猪油菜油都没得吃的)地煮成泥鳅汤,用 调羹一勺一勺地喂给奶奶吃;同时,还到山上取来松奶菌菇菇,也是清汤白水地煮成菌子汤,用条 调羹一勺一勺地喂给奶奶吃。
父亲说,很神奇呢,我这样坚持了有个把月,你奶奶那条命,还真被我从阴间吊回来了咧!慢慢地,慢慢地,你奶奶的精神就一点点地好起来了,后来就能下床活动了。
父亲很心疼地说,你奶奶这辈子呀,至死都没吃过什么好的,享过什么福的!她死的那天,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滚。我和你三伯见状,扎了一副猪扛子,准备抬着她去高桥公社的医院里看病。哪知猪杠子还没扎好,你奶奶就不行了!
那是1974年,周家最灰暗的一年。我们周家院子,当年从槽门里抬出了三副棺材:我大伯最先过世,然后是我二伯,紧接着就是我奶奶。
父亲深情地说,你奶奶,应该是到死和死了之后,都一直不放心我这个老满崽的。
趁着酒兴,父亲讲了两件有关奶奶的灵异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刚当生产队长那年,有一回给队里守仓库,晚上从铺上跌下来,摔断了左手臂。
有一天傍晚,父亲从棕树塘井岩里挑水回来,天已经麻麻黑了。
父亲突然觉得疲倦,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下。
父亲说,我刚躺下不久,就清清白白看到你奶奶从院子外面进来了,她穿着青衣青裤,跨过茶塘(德江方言,厨房间),径直进了房并走到了我的床前。
他想喊娘,但声音梗在喉咙里喊不出来,身体和四肢也像被定住了一样,完全动不了,但他心里是完全明白的。
父亲说,我清清白白地记得,你奶奶站在床前,久久地看着我,然后用手点着我的脑门,责怪道:你呀,你呀,你呀,总是让我不放心!
奶奶说了这些话,才转身走了。
奶奶转了身,父亲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立马从床上飚起来,一下就蹿到门外,可哪还有奶奶的影子,整个周家院子,一下子静悄悄地,连狗都没有叫一声。
还有一件事,父亲也一直认为是我奶奶在保佑着他。
拆周家院子我二伯家那座老滑泥砖屋时,父亲负责在偏山上拆那几根檩条。
毫无先兆的,偏山那堵滑泥砖墙,一下子说倒就倒了。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父亲跟着塌了的泥墙,一起掉了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掉下来的父亲,泥墙完全没有砸中他。
父亲当时掉下来是一屁蹲坐在地上,掉下的那个瞬间心里就以为只怕这次凶多吉少、在劫难逃,只怕尾巴骨至少会巴得稀烂。
可落地清醒过来的父亲,却没觉得屁股下面有任何疼痛,反而感觉自己坐在了一个凉冰冰的软乎乎的东西上面。
等父亲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妈呀,他竟然是坐在一条扦担大的盘成一圈吐着舌头的黄鳝蛇(大王蛇)的身上,也不知这条大蛇是什么时候来到了父亲身下的。
父亲顿时惊得从地上蹦了起来。
那蛇也不怕人,众目睽睽之下,它一步一回头,慢慢穿过围观的周家族人,最后游走在周家院子附近的草丛中不见了。
父亲说,我总感觉那条大蛇,是你奶奶的化身,要不世上哪有那么巧,我从那么高的偏山上掉下来,不仅没被墙砸到,还刚好又坐在一条蛇上。
我无语,只得继续与父亲碰杯,再次大喝了一口酒压惊。
我很遗憾,奶奶1974年就过世了,而我1977年才出生。我没有见过我的奶奶,对奶奶完全没有印象,也从没得到过奶奶真正的疼爱。
但我依然相信,奶奶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