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2008年去世了,享年88。我无法去跟她做最后的告别,因为那时我远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今年清明,回去扫墓,不由勾想出许多跟奶奶有关的生活点滴。
【一】
奶奶的个子比较高,那个年代,168cm的女人应该算比较挺拔的了。这个高个子女人,嘴硬,脾气硬。用农村的话来说,就是厉害---骂人厉害,劳动厉害。她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在生下我姑妈,爷爷被抓“壮丁”的情况下,独自带着个孩子,在流言和别人的欺凌下,生活了十年,等着我的爷爷。
爷爷回来后,随着我父亲三兄弟的出生,一家人的生活温饱是个大问题。在那个一切皆公的社会里,多种一根瓜藤,多砍一把柴火,也是不被允许的。好强的爷爷奶奶,半夜起床,上山挖树根,再走几十里去换点盐跟粮食。稍后的日子里,父亲三兄弟要上学读书了,倔强的奶奶就主动承担了村里的豆腐,每天半夜三更就忙着磨豆了。她的目的很简单,为了得到那些豆腐渣。即便如此的艰难,我父亲三兄弟依然全部高中毕业了。能干、倔强,骄傲、执拗,她总是在逆境中顽强的生存着,就像老家屋后石缝里的松柏。
小时候,由于父亲在外面教书,况且我是奶奶的大孙子,自然而然的就靠近她多点。爷爷是那种特别严厉的人,可能是以前的苦生活把他逼怕了。从5岁多点起,我就不得不每天早上6点起床跟他一快儿放生产队里的牛,而且时不时得挨他的“牛梢子”。而奶奶总是瑟瑟索索的在床头摸索一阵,递给我几块用红薯糖融开后蘸了芝麻的芝麻糖,或有时候一个橙红的桔子,甚或一个热乎乎烤红薯。那时候母亲为了赚工分,很少有时间来照看我,大部分时间我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玩泥巴,拾石子,渡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6岁多就去村里的小学读书了。上学后第一次独自坐在教室里,没有象我的堂哥们一样哭着要妈妈,我喜欢那种读书的感觉,不用被爷爷逼着去割早,妈妈唠叨着去扯猪草等。每天回家,奶奶会准时开饭。他会端上我爱吃的辣椒炒蛋,笑眯眯看我吃完。那个时候,刚刚承包到户,我们一大家都缺劳动力,父亲跟叔叔们都在外面教书,母亲婶娘们忙于种田地,这种半边户的家里,就只有留下我们这种小屁孩跟整日操劳的奶奶。奶奶就带着我们堂兄妹五六个,要么在旱地里劳作,要么就在烤米酒或磨豆腐,饿了,吃自家地里的黄瓜,渴了,自己去井里取水。那段快乐的童年里,奶奶对我的影响很大,她自力更生,吃苦耐劳的性格深深的烙进我的脑海里。
童年的我,沉闷木纳寡言愚笨,跟比我小点儿的弟妹们计算煤球或其他的什么数时,总会是最后一个得出答案的。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搞懂像8X9=72这样简单算法的真正含义。所以,自小我就被父辈们认定不是块读书的料,长大后守着家里的三亩薄田,养家糊口过日子,将是我可以预见的归宿。可奶奶从不这样认为。她告诉我最朴实的道理就是勤劳致富,她对我的要求也就是勤奋,笨鸟先飞,早起的鸟儿有食吃。
我在老家的小学上到四年级,那时候,我的成绩不好不坏,属于那种夹生的状态。但我唯一的优点,还是被奶奶奶发现了。奶奶说,我孙子从来不需要别人逼着学,长大了肯定有出息。十几年后,回想起这句话,真的非常感谢奶奶,她发掘了我唯一可以值得她炫耀的优点,让她不聪明,甚至有点蠢的孙子找到了可以弥补自己不足的方法,那就是自觉。
【二】
五年级后,我跟着父亲去外面上学了。从此我也只是在寒暑假才有机会见到奶奶。她留在老家,依然日夜操劳着,喂猪,养鸡养鸭,种地,为了我们回家时给我们加点菜。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们慢慢长大了,也慢慢远离了奶奶的视线。她对我们的牵挂,已经不能羁留我们远飞的心。于是乎,姐姐在八十年代中考上了炙手可热的中专,成了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几年后,我跟我的堂妹们先后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养育我们的小山村。听别人说,得知我考上大学后,我奶奶,还有我那严厉的爷爷,一下子健步如飞,年轻了十岁。
我们长大了,都一头扎进那些当时所谓重要、现在也想不起来的事情里,模糊了对奶奶的思念。她是怎样看着我们走远,怎样在老家的房前想念她的宝贝们,我们从未曾真正的思量过。我们就像以往的每一次见面跟告别一样,想着不久都会见面,所以未曾留心。但其实,奶奶确实老了。老得只要你注视一眼,就会生出一种心疼。
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去看她,她弯着背,不再挺拔;浑浊的眼珠里,布满血丝;满头的银发,枯萎得毫无光泽。她先是惊喜,然后流泪。那是我绝不服老、不服输的奶奶!在时间长河的流逝中,消磨得已不再有半点儿青春。时间就是这样消耗着每一个人,改变着一个人。她变得如此之快,我不由得回想起几年前的奶奶,然后打断自己的回想,不再把当下和记忆拿来对比,太残忍。
2002年,我再次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而奶奶也已经腿脚不太灵便了。这一次看见奶奶,她很瘦,瘦到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她蜷缩在走廊中的一只凉床上,仰头看着我,马上认出我来,先是满脸惊喜,张开嘴巴说了句“你回来了”,惊喜的表情凝滞,泪水就流了出来。我可以感觉到奶奶的无奈和心酸,她老了,不再可以自由行动,而儿孙们散落天涯,见一面是多么的不容易。思念有时候比什么都可怕,它深入骨髓,植入亲情的血液中。我安慰奶奶,你的病会好的,妈妈的病也会好的。你们是如此的勤劳善良,会平安无事的渡过难关,好起来的。我在家呆了两天,给她做饭,陪她聊外面的世界。奶奶说,如果年轻十岁,她一定要来我工作的城市看看。。。。。。
【三】
2007年十月,原本身体好过奶奶的爷爷忽然就走了。我回到家里,跟爷爷告别,却也是我见奶奶的最后一面。爷爷的离去,给了奶奶很大的打击,她躺在床上,默默垂泪。她伤心过度,几天吃不下东西。我无法安慰,奶奶的耳朵已经很难听见什么声音了。她只能从别人的神情中,猜测说着什么。我为生命枯萎叹息,也为挽留不住亲人的凋零而神伤。爷爷奶奶的这辈子,在风雨飘摇中艰难的撑起了这个家,却给了我们一个清贫却快乐向上的人生起点。我们每天都要和一些事情告别,有时只是一个转身,就离开了一个工作、一个人、一个地方;有时只是因为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远离一段原有的生活轨迹。可这些告别,我们仍然有机会重逢,我们仍然可以回头。可跟亲人告别的成本是高浓度的感情。大家都在议论,爷爷走了,奶奶也会不远了。我心一片戚戚。
我又要出去工作了,我不得不去为生活奔波。我决定,跟奶奶做个告别,因为在我心里,虽然我不愿面对,但却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是,我再次见到奶奶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那天早晨,我走进她的房间。轻轻的握着她的手。她凝神看着我,空洞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其实奶奶明白,这次离开,我们祖孙相见的机会遥遥。奶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定定的望着我,不经意间,我发现奶奶用力的捏了几下我的手。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泪水,轻俯身子,在奶奶的耳边亲了下。我没有说话,也用力回捏了奶奶的手几下。我记下奶奶的面容、气味、温度,然后,把它们都存在心里,转身离开。
2008年6月,奶奶离开了我们。我没能跟她说最后的告别,只能远望故乡,祈祷奶奶一路走好。别离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应该好好地、妥当地记住。这是生命中的大事。惟有这样,才能踏实安心地向前走,翻过这无法逃避的一页,去感受新的一天里那些和生命相连的细节,珍惜它们。
借用邓老师在人网的诗句,来纪念我的爷爷奶奶:
明天,也许会有雪落在故乡
覆盖着山坡上那片坟场
从今夜起,我要伏下身子
用跪着的笔怀念我的祖父母
雪水浸进土壤孕育明年的芬芳
让思念在那里长成一棵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