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逃离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归期遥遥。回家的诱惑从来就没停止过对我的诱惑。回家的欲望时常在心底滋生,但常常没来得及蔓延,就被我扼杀在萌芽状态。
吃够苦,流够汗,却没挣够钱;受够伤,流够血,仍难找到安慰的藉口。委屈憋在心里却不能腐烂,舔着的伤口慢慢发炎,含着屈辱的泪水开始想家。想家里的好,想家里的坏,想种在校园里没成熟的爱,想爸爸种的大米妈妈炒的小菜,想爷爷奶奶那慈祥的爱。
经常嚎着那首没唱熟的歌,“想家的时候……”,后面的歌词记不起来,就放在喉咙里闷哼“想家的时候我想哭”。
八九十年代的打工者,回家是一种奢侈的欲望。看着那些背着行李回家的人,看着那些提着行李回家归来的人,我面对他们的笑脸只能转身掩面。刚出来时,觉得无颜见父母,无颜见乡亲,也无心写信。
每天中午下班时,看到那么多的人,争先恐后地不是涌去打饭,而是拼命地挤近一张围满人、两平方米宽的长台。看他们的神情是那么的紧张,动作是多么的迅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所谓谦让,无所谓羞涩,只要发现有自己的信件,赶紧抓在手里,马上抽身出来,随即扯开信封的一角,掏出里面的情和意。或边走边看,或蹲在僻静的墙角的捧读;有的默默阅读,有的小声念着,有的嘴角挂着微笑,有的眼里饱含泪水,有的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的折叠好探胸入怀,有的还没看完就嚓嚓撕得粉碎……
我踩着那些撕得粉碎的信片,害怕地靠近那张台,此时台边只有稀稀疏疏几个闲来无事的人,在用手拨弄着一些无人收取的信件,好心地拾起洒落地面的信件,重新整齐地摆放在台面上。他们捡起那些信时,很自然地会看看是哪里寄来的,收信人是谁,也许会是自己的,或者是熟人的。
有一个人拾捡信封时,我怯怯的目光发现了有一封写着我的名字,没加思索地冲过去一把抢过来。只读过高小的父亲却写得一手好字,在我的名字旁,还用小括弧括着“儿”字收。看到了希望的我,飞快地把台面上所有无人认领的信件查看了一遍,竟然有几封我数月没认领的信件,迫不及待地一一撕开,看了一封又一封。
煤油灯下,小方桌旁,爸爸从我没写完的作业本上撕下几页来,稍微用力甩甩手中的钢笔,再飒飒地划上几笔。母亲带上老花镜,手里握着钻子,使劲地在钻千层底鞋底,嘴里不停地唠叨,爸爸写着“唠叨”。伴随着那煤油灯芯上的灯花,结晶出沉甸甸的爱,浓垛垛的情,字字真情丝丝牵挂。读着一句句“唠叨”,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拾信的那个人看着我,微笑着慢慢地离开。
想家的时候,我不哭了,想家的时候,我就写信,想她的时候,我也写信。想家的时候,我就去寻找,去拆阅那包裹着家乡情结的信封,去感受她私密的浓浓情意。
虽然经常有父母的安慰与牵挂,有她的浓情与蜜意,有同学的鼓舞与慰藉,可还是抵挡不住回家的诱惑。无数次在梦里,我想回家;无数次在信中,我想回家;无数次累了,我想回家;无数次饿了,我想回家……
孩子!在那里不适应就回来吧!不管怎么样,家里还是有饭吃的。
回家,要坐几天车;回家,要几百块钱的车费;回家,至少要请十天假。这些条件,当时对于一个普通打工者来说,是多么的苛刻。那时的工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没做满一年的员工都是新员工,绝对不能批假,除非情况特殊。那时请假的法宝,就是从老家发来的一字一斤(金)的电报。时不时地看到门卫处的小黑板上写着谁谁谁的电报,看着那些拿着电报哭哭啼啼央求主管批假的员工,我多么地想那黑板上有自己的名字,却又是多么地不想看到那几个醒目的字。
我的名字还是被写上了那块小黑板,拿着“急事速归”的电报,忧心忡忡的去找主管批假。回家的路上没有了激动,心里一直在猜疑家里的“急事”。
还在村口,村里的老人在猜:大路口行着的那个人是谁?近了,有好心的婶娘在大声的喊着母亲的名字,“你家的崽回来了!”妈妈放下刚刚搬起的猪潲盆,一边跑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拭着沾满猪食的手。
我抱住妈妈,弓着腰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泪水打湿了妈妈的衣襟。妈妈的胸怀好温暖!想起了曾经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样子;想起那次逃离时,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妈妈在后面默默地流泪。妈妈还是跟我小时候一样,用她那只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嘴里不停地念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外面干农活的爸爸知道我回来了,扛着锄头,三步并做两步赶了回来,取下我背上的牛仔布背包,脸上洋溢着笑意,眼里饱含着泪花。
“急事速归”,其实是善良的谎言——父母要我回家检兵。虽然不能如愿,虽然打工数月功,回家一趟空,但回家的感觉着实让我兴奋,拥抱初恋情人令我快慰。
春去秋来,南来北往,回家多少次,也无从知晓了。岁月把尘世研磨得物是人非,科技把距离无限度地缩短。父母不在,家还在。她替代了她,她容颜不再,心亦在。家、家里的儿女、家里的亲人、家乡的山山水水,你们是我心中解不了的情结。不管曾经回过多少次家,想家是经常的事,回家,我还是很激动。
想家的时候我不哭,想家的时候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