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怎么抽
刚刚身居乡村,知青中有人蹲上茅厕捂鼻子,挑着尿桶耸鼻子。于是,针对这种“非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状况,一场教育运动便开始了。连续几天,知青白天出工干活,到了晚上,在大队部集合,听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现身说法。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怎么抽”。此人曾参过军,复员回乡时靠打发的复员费猛抽了一段“棒棒烟”。大有生命不息,抽烟不止的牛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候补一下未遂的“军官生活”。跟村民一起出工,歇肩抽烟,别人请他卷“喇叭筒”,他一脸烂相,哼出从部队学得半生不熟的“不懂话”,讥道:这烟怎么抽呀?嗯!
吞云吐雾有几天,神仙日子容易完。复员费花光了,“棒棒烟”再不能消费。烟瘾一来,看见身边的人卷旱烟,直流口水,伸手讨要。碰上几个尖刻的,都将旱烟一古脑儿塞进口袋,然后两手一摊,挤眉弄眼,学着拿腔拿调,反唇相讥:这烟怎么抽呀?嗯!
“怎么抽”虽然无地自容,却不妨碍他继续向别人讨烟抽。任你怎么挖苦,他横下一条心,不讨到烟抽,决不罢休。
他一边耸肩弯腰“嘿嘿”地撕着脸笑,一边眼明手快死劲抓住人家的烟荷包,掏纸卷烟点火,速度快得惊人,须臾,鼻孔里喷出股股浓烟,口里喃喃着“烟是和气草,抽了可以讨”的民谚。他一讨烟,二讨纸,三讨火,岁来月往,渐有人气,遂又晋升“三无主席”宝座。民间民选,有职无权。不论见谁,都主动打招呼,就是碰上小学生,也是一样的笑容可掬,姿态亲切。
这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年轻汉,人见人烦,但碍着乡里乡亲的情面,拿着句话也说不出口,多不与他计较,遂使他有了“无烟胜有烟”的生存空间。
乡村天宽地大,是个广阔的舞台,在毫无文化生活的场合里,“怎么抽”就扮演着丰富人们笑声的角色,渐渐地成为人们娱乐的需要。
公社书记闻其事迹,一逢开会就打趣大队书记:恭喜,贺喜,贵地有人气。中国500年出个林彪,贵大队50年出个“怎么抽”!
如今,看“怎么抽”在咱知青面前,怎么抬头“怎么讲”:刚兴起种双季稻。有天打早稻,天上太阳晒,田里田水烫(读“赖”音,武冈方言)。刹的刹禾,递的递禾,踩的踩打谷机,挑的挑箩筐,将稻谷送回仓库去。头戴斗笠的人们,一个个汗如雨下,汗流浃背,突然发觉有个人在田里不对劲,头上汗直冒,脸上没了血色,惨白惨白,弯腰刹着稻子,两条腿时不时抖动,好象打摆子。别人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他一上田埂,发疯似地往家中茅厕里跑。
队长深觉诧异,紧随其后。直到被追者屙完响亮的尿水,才气喘吁吁地说:哎哟,好吃亏哟。这下松了,包袱放了!直到尿臊气顽强地洋溢,队长方弄明白:他是被尿憋成这般模样!
这人是谁呢,这人就是我——坐在主席台的“怎么抽”一字一顿,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鼻子;用手梳理着乡间罕见的大分头,神气十足地扫视着台下的知青们,目光在女知青身上点击得最久。
大队学校校长说:这次给学生作报告,为满足他对异性短暂的渴望,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平台;也有人不失时机地打趣:这下好了,“怎么抽”身上有猴毛,摇身一变,成了“怎么屙”了!果真不久,这新名儿也响彻得沸沸扬扬了。
做了这一回演讲,他自己也大言不惭:在这穷山恶水,我也终于出了一回名!好好地享受了一回---他做演说狠抽免费提供的“棒棒烟”,不抽白不抽,一根接着一根没有停过。有人数了他脚下的烟屁股:75个。时间,2个小时不到。
是呀,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把“怎么抽”也推上了历史舞台?能走上台子给知青做报告,全大队屈指可数。他不得意谁得意?
公社领导拍着大队干部们的背,“真有你们的,只说因地制宜,你们活学活用,因人制宜!这号人的积极因素,你们也调动起来了,佩服!”
去年,我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乡村,花了将近千元钱,在我住了7年的村民、我喊作“哥嫂”的家里,办了一餐饭,请每家派一代表,与我共进午餐,以示迟到的谢意。有几家我没有请,曾经的岁月里,他们压迫我过剩;有一个不请自来,在饭桌边溜达磨蹭,还不时用眼睛睃我一下,我始终一声不吭,就是不请他入席。最终,他低着头怏怏地离开了。
没有见到怎么抽,这位“三无主席”——他相亲去了。我与“代表”们一样,并未感到吃惊,这是每个人意料中的事情:他的这种嗜好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了,很不容易。我唯一不明白的是:相亲这么多年,他怎么还是光棍一条?
临走,我发了每人一包精白沙烟,也留了一包烟,托“哥嫂”转给他,那是精白沙第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