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躬下腰,眯着眼,生怕看错了,从第一块墓碑开始,一块一块仔细辨认。
细雨霏霏,雾岚低沉,略带凉意的微微细风,吹在脸上,湿漉漉的。秀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搀着四婶。她的心跳得厉害。
一样的坟茔,一样的墓碑,梯田般排列在山坡上,如列队的仪仗方队,整齐划一。四婶和秀慢慢辨认,第二十一座,“沈小华烈士之墓”几个烫金大字,如黑暗中的强烈闪电,刺激着四婶浑浊的双眼,割裂着秀的心。
四婶的脸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的褶皱愈发明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颤颤悠悠,温和地抚摸着华的照片,就像抚摸华儿时熟睡的小脸。好一阵,四婶从怀里掏出手帕,先擦亮墓碑上方的红色五角星,然后反反复复擦拭华的照片。
四婶坐了下来,她走不动了,华就在身边陪着她。自从华入伍后,一家三口从没团聚过。华牺牲十年来,每到年关,老伴都在盼着华回家团聚;每年清明节,都会看着儿子的照片喃喃自语。
年前,老伴去世了,临终前,一直念叨着华的名字。四婶知道,老伴很遗憾没来广西跟华团聚一回。
秀把一束黄色菊花插在墓碑前,然后摆上三个小酒杯,一杯一杯倒满。酒是家乡米酒,略显浑浊,散发出被井水浸泡过的米粒醇香。又将一袋雪峰蜜桔放置墓前,这蜜桔曾用松针叶包裹,存储在陶罐里收藏了数月,绵软皮薄,果肉无核。华喜欢吃,四婶也爱吃。
四婶的牙不好,稀稀疏疏,说话都漏气儿了,早已咬不动坚果,可她还是带了很多家乡的核桃,因为华喜欢吃。那时候呀,华还小,常常坐在门槛上,用榔头敲核桃,每次敲开的第一枚核桃仁,先填进娘的嘴里。榔头总是砸在小手上,左手食指肿成了圆嘟嘟的猪尾巴,依然不愿停手。华从小就很坚强,估计战场上也一样,轻易不会放弃。
今天,娘带了很多核桃,纸皮的,不用榔头敲,握两颗在手心,轻轻一捏就裂。四婶捧了一捧,又捧一捧,放在墓碑前,往前推推,靠近华的像。
照片中的华斯斯文文,要不是穿着军装,就是一个十足的娃儿。刚才四婶看了,跟他一起牺牲的战友,都像他一样斯斯文文,没有一个看上去膀大腰圆的。也不知道,十年前的他们,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浴血奋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四婶一声叹息。
来墓地前,连长介绍说,那次反攻战斗,华异常勇猛,作为突击队员,他身背二十枚手榴弹,每投出一枚手榴弹,就趁着烟雾往前跃进一段,二十枚手榴弹扔完后,他所处的位置找不到任何遮挡物,暴露在敌人面前的他又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最终……连长声音哽咽,没能继续讲下去。连长的话,让四婶改变了华入伍前的印象,原来,连杀鸡都害怕的娃儿,在战场上可以如此拼命。
四婶从怀里掏出老伴的抗美援朝纪念章,放在墓碑上,饱经沧桑的脸上,两行浊泪滚滚而下,说,华儿,我们家团圆了。伏在碑上,泣不可仰。
秀从包里取出自己的半身照,贴在华的照片旁边,泪水早已盈满眼眶。四婶一把按住她的手,心疼地说,秀啊,于你,华没有尽到男人的责任,你一定要找个好婆家,把日子过好。
秀哭出了声,嘤嘤抽泣,她推开四婶的手,将自己的照片紧紧地合在华的照片上。
四婶不再阻拦她,对着墓碑说,华儿别难过,你选择了祖国,娘不怪你。可是……可是……你不能不想想秀呀。
秀越发难以自抑,掩面痛哭,泣不成声,泪水顺着指缝缓缓下流。两三个小时过后,秀扶四婶起来,收拾好行李,跟着四婶往回走。
山道弯弯,桃谢李残,杜鹃花随风摇曳,粉嫩花瓣上的雨露,似莹莹泪光,洁净透明。
四婶和秀走后,在华的照片旁,多了一张女人的半身照。两张紧紧挨在一起的照片,宛如一张结婚照。照片中的两个人略带微笑,一个充满幸福,一个带着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