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哎呀，老兄，你来得太好了，你说，我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今天不干它几碗能行吗?酒差了点，自家酿的饼药水，不上头，不烧，放心喝。唉!——现在的乡干部越来越难当了，做什么事都恼火，最气的是，你在下面累死个命，任务完不成，工资领不到不算，那社会上的名声——你听说了么?先前有人说乡干部是“三要干部”“要钱、要粮、要老命”。现在又有人说乡下部是“三土干部，哪“三土?”“吃土鸡、讲土话、当十匪”。操他妈的，他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一张报纸一杯茶，就靠编这些狗屁渣渣话过日子。——噢，不说了，少说少气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乡干部也有乡干部的乐趣，天地广嘛，识的事多，认的人也多，今天，我就跟你讲一个人的故事吧。

这人大名光生，想是天亮时出生的，他父亲就叫他光生了。

我第一次认识光生时真有点戏剧性。那是我刚调去天桥乡不久，恰逢搞社教，市里还派来了工作组，我们乡干部每人包一个村，我和计委的张科长一起分在光生村里。那天，阴雨绵绵，初春中略带点寒意，我们社教工作组的人员一起聚在村书记家讨论清理村级财务问题，忽然间，门被推开，一个矮墩墩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的眼睛很大，脸有点黑，就象那雨天一样，不怎么清晰，他大大咧咧地扫了我们一眼，说：“你们是工作组的吧，我要告诉你们一句话，我们村里的帐乱得一窝糟的，要清就要清个彻底明白。”我一见是群众提建议，就请他进来，谁知他却死活不肯进屋里坐。这时村书记站起来，对光生说：“是银主任哦，贾乡长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嘛”。我一听，发了愣，他又是什么主任？这时，光生把头一仰，拿起他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书记“你莫洋我，我银光生，有屁就要放，有话就要讲!”接着把头又转向我，对我说：“贾乡长，听说你刚调来的，我告诉你，我们村里最复杂了，咯多年了，村干部换来换去，群众意见最大的就是村里的财务问题。你们要清帐，就莫象过去一样走过场，要河边洗箩卜，一个一个地来。”光生走后，书记说“光生是一个大哈巴，今天看又是哪个人把他撺来的。”但后来，事情却果如光生所言，村里的帐就象一团麻，东缠西绕，我们工作组加几个群众代表搞了两个多月，才做了个初步结论。这之后，光生隔三差五到我住的地方来坐一坐，问一问清帐的情况“村干部有贪污么?村里处理的林木做过帐么?”慢慢地，我们就很熟悉了。

我决定到光生家去。那是六月份左右的一个傍晚，村民们差不多都收工了，我把村主任叫上，一块去看光生，路上，村主任说：“贾乡长，等下你见了光生的家，你不笑痛肚子才怪哩!”我说光生家里很穷吧。村主任故意买关子，“等下你就知道了。”不过村主任却跟我说了光生的许多趣事，他说“光生从小很聪明的，后来得了脑膜炎，人就长得那么佝佝的了，脑子也傻傻的，不过，有时候他确实又很聪明，你说怪不怪？有一次，光生去赶集卖鸡，但他认不得秤，买鸡的问他，鸡好重?光生说，‘你秤嘛，称了好重就是好重’。那人把秤一提，光生在边就踮着脚死死地盯着秤杆，那人把秤一放，就照称的重量付了他的钱。当时，我在场，我说光生，要是人家放你的飞秤你何咯办?光生说，你有点傻，我在看秤，他晓得我不认得秤?”说着说着，到光生家了，天啦!这也算一个家?我跟你说，当时我真的吃了一惊，你肯定猜不到那个家是什么样子。光生的家其实就是一个地窖，一个建在一个废弃了的老油窄下的一个地窖，地窖约一米多深，里面杂乱摊开着一把稻草。不过当时光生并没住里面，但你可以想象一个人住那里面睡觉是一种什么样子，光生见我来到他家，显得有点慌张，他叫我时，声音有点结巴，我知道他肯定是感到尴尬，也就随便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和村主任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我问村主任：“你们村里怎么不救济救济他?”村主任说：“贾乡长呀，你不晓得，光生是一个怪人，我们村里每年都从乡民政办解决的救灾物资中给他棉被和衣服，但过不了几天，光生就把它卖了，卖了的钱就被他打酒喝了，有时候他真的把你气个半死。”之后不久，村主任的话就被证实了。那天，我们市社教工作组从单位捐了些衣服，我特意把光生挑了一身好的，光生大约穿不到5次，就再也没见他穿了。一次碰上他，那时，天气已比较冷了，光生穿了一件厚厚的破了些小口子的棉衣，手插在衣袖里，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我问他“光生，社教队给你的衣服呢?”他吱吱晤唔“我…我…把他兑酒喝了。”然后把头低着，深怕我再追问下去，赶快地离开了我。

光生爱喝酒，我每次碰到他的时候，大都是红光满面，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你肯定要问，光生又没钱，哪有那么多酒喝?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光生年轻轻的，没钱有力，光生所在的村是全乡最大的村，有四、五百户人家，过生日的、结婚的、修房子的、办丧事的……那红白喜事接连不断，光生吃的就是这个。今大东家、明天西家，光生都去帮忙，不要工钱，管酒饭就行。光生人忠厚，做事卖力，从不挑剔。譬如修房予筛石灰，别人怕喷，光生不怕；八月天烧窑，别人怕热，光生不怕；办丧事抬大鼓，别人怕窘，光生不怕。就这样光生几乎天天有“生意”可做，天天有洒可喝。久而久之，光生也觉得挺自然和满足的。但有一天，村里一大户人家做寿诞，席上有人开光生的玩笑说：“光生，你在这里喝酒，怎么没看到你的人情款呢?”光生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上，他“咕噜咕噜”把一碗酒喝完就走了。但有了这次的经验，光生第二次就想出了办法，那天也是一个人过生日，光生看人多的时候，故意将一个早准备好的红礼包交给主人家，然后兴高彩烈地到灶台边帮忙去了，他认为今天肯定没人说闲话了吧!果然，大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哎呀，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光生做了个大人情呢!”其中一个人说。光生听着，洋洋得意。这时，有人想探个究竟，就要主人把光生的礼包拆开来，主人也想知道光生到底封了多少礼金，就当众拆开来，谁知礼包里面空空如也，再仔细一摸，一张很少的签条露了出米，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银光生具币20元”。后面又用括号写了三个字“钱后补”。那后来的场面就不用我说。你也可以想像该是怎样的一副热闹了。

——喂，老婆，再打一壶酒来。

第二年，我又继续驻光生那村。一_天，乡财政所所长对我说：“贾乡长，你驻的那个村的屠宰税是怎么搞的，偷税漏税严重得很，怕是要搞一次清理才行。”我说：“行，你去组织，我配合。”所长立即组织了一个税收清查小组，进驻光生村里，我突然间想起了光生，于是对所长说：“我向你推荐一个人，有他，你们清理根本不要搞调查，只管处罚就行。”然后我去找光生，光生听了乐不可支，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贾乡长，我听你的，只要是我村里的人家，哪个家里杀猪，卖猪，我都晓得。”然后光生就成了清理小组的一员，他带着清理小组走东奔西，起先有人想瞒报，光生就说“你还是自觉补交了吧，要不然，偷税漏税要罚款的。你不记得了吗，你儿子拜堂杀猪，我还在帮忙哩!”光生最后的那句话一说，那人乖乖地补交了税款。就这样，人家都知道没事可以瞒过光生，清理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事后，财政所长对我说：“贾乡长，还是光生厉害，他家家帮忙，家家情况清楚，加之人一个，卵一条，又不怕别人打击报复，这次的清理没他恐怕就没这么容易罗!”财政所长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接下来的计划生育工作，光生顺理成章地成了我们的“专业”队员。光生不仅有一副好心肠，还挺讲原则的哩!比起现在我们的有些干部来，有好远要强好远哩。我讲一个小插曲，那天计育工作队休工后，光生便到他姑妈家里，他姑妈家在村里是超生对象，有名气的富裕户，见光生每天跟乡里工作队一起，还挺高兴的，或是有什么事，想找光生探探口风，就客气地把光生留了下来，知道光生爱酒，姑爷挺热情地打了两斤米酒和光生对饮起来，谁知光生爱酒，但酒量并不大，刚放下酒杯就一头栽倒在椅子上默默无语了。姑爷把他扶起来，发现掎子上有一个本子，就随意地翻了起来，起初光生记的是某某的生日之类，接下来就写了些计划生育政策和罚款标准之类的东西，看到后面赫然记了一页，上面写着“某某之妻二胎际孕，快要生了。”这“某某”就是姑爷儿子的名字。姑姑一边听着，心里一烦，就顺手拿着倒给光生的一杯茶，“哗”地泼向光生的脸，光生被茶水冲醒来，用手揩了揩脸。刚要问为什么，见姑爷满脸怒气地拿着他的小记事本，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站起来一把将小本子抢过去，然后快步走出了姑爷家的大门，背后姑妈愤怒的骂喊声被他远远的抛在了后边。

你说，这样的人有不有趣?